摘要:朴赞郁的新片《无可奈何》,改编自美国作家唐纳德·维斯雷克的小说《斧头》。无论发生在原著中全球金融危机时期的美国乡村,还是影片中近几年的韩国,指向的都是男主角失业后别无选择的杀戮。然而,他真的别无选择吗?
朴赞郁的新片《无可奈何》,改编自美国作家唐纳德·维斯雷克的小说《斧头》。无论发生在原著中全球金融危机时期的美国乡村,还是影片中近几年的韩国,指向的都是男主角失业后别无选择的杀戮。然而,他真的别无选择吗?
阳光正好,洒在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上。拥有高薪的造纸工程师柳万秀和美丽的妻子美莉、一对儿女正在他们的三层大别墅前度过休闲的周末,两只活泼的大狗不时与孩子嬉闹,一家人沉浸在小确幸当中。
这是朴赞郁新片《无可奈何》的开头,一幅美好的中产生活图景:专业的成就、优渥的物质、和谐的家庭、高雅的品位,像极了暖色调的房地产广告画面。男主柳万秀情不自禁地感慨道:我拥有了一切。
一家人在大house面前幸福合影,房地产广告的绝佳示范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然而这一切很快被打破,柳万秀发现自己被裁员,一家人的幸福生活也开始崩塌。更大的讽刺是,这个自认为别无选择、无可奈何的一家之主,决定通过暗杀跟自己投递同一个岗位的竞争对手来获得下一份工作。
从故事梗概来看,这部新片很难不让人想到前几年爆火的奉俊昊的电影《寄生虫》,只是《寄生虫》里是穷人用极端的方式实现阶层上升,而如今,人们的心态已陡然变化,更为普遍的是人人自危的晚期资本主义景象,被技术替代、失业的恐惧笼罩在心头,在《无可奈何》里则表现为中产以极端甚至荒谬的方式对抗阶层跌落。
芝加哥大学学者豪道斯·魏斯在人类学著作《我们从未中产过》提出,“中产阶级”是顺应资本主义而生的伪概念,与其说它是一种经济处境,不如说是一种意识形态——人人只要努力奋斗,即可过上有钱有闲的中产生活。
殊不知,永远追求高效剩余价值的资本,在不断革新技术的同时,也要求每个雇员尽可能提高工作效率。随着工作效率的提高,公司只需要更少的人就能完成生产,随之更多的人开始承受失业的压力。
朴赞郁用他风格化的黑色幽默将这种内卷的特征推向极致,一旦向上的链条断裂(也必然断裂),为了维持中产幻觉,人们无可奈何的选择,便是抽刀向同类,以期绝处求生。
中产的存在主义危机中产,是当下社交媒体语境中最时髦的主语,经常会有人因为“年收入多少才算中产”吵得不可开交。无论如何,它意味着稳定的高薪、自有房产、私家车、定期的家庭旅行、为子女支付优质教育的能力。当然,它还附带着诸如欣赏艺术、热衷收藏、注重健身等一系列高雅的趣味。
柳万秀无疑是这套标准的成功典范。他的三层大house拥有开阔的庭院和阳光房,几年前,作为匠人的他重新设计并改造了这座童年祖屋,院子里还有一个精心搭建的绿植温室,造纸的本业之外,他的业余爱好是侍弄这些盆栽。
园艺也是有钱有闲暇的象征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孙艺珍饰演的妻子美莉是一个典型的中产太太形象,她优雅从容,不必再为生计奔波,日程表上排满了网球课和舞蹈课。而他们的两个孩子上着最好的学校,学习大提琴这种积累文化资本的乐器。
这套生活方式并非自然形成,而是二战后全球资本主义扩张背景下,被系统性地建构和推广的一套进步的生命叙事。在《我们从未中产过》的作者豪道斯·魏斯看来,中产阶级代表了一种开放的优绩主义,它向甘愿投入的人不断给出准入的承诺:人们只需要通过教育投资自己,成为“人力资本”,勤奋工作,谨慎理财,持续消费,就能获得安全、体面且不断向上流动的人生。
影片也很快交代了万秀的奋斗轨迹:他原本只有高中文凭,在认识妻子美莉后决心改头换面,上远程大学获得本科学历,又戒掉了酗酒的毛病,勤勤恳恳地积累技能,成为造纸行业的专业人士,其收入也随着行业的兴起水涨船高。
万秀的经历,也是他并不让观众感到厌恶的原因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万秀的整个人生,建立在一个看似坚固的逻辑上:我的成功是靠优秀的技能换来的,我的技能是不可替代的,因此我的收入是稳定的,我的生活将越来越好。
但他未曾料到,自己建立在纸张之上的生活也像纸张,看似平整柔韧,实则脆弱不堪。作为技术员工,他并不掌握生产资本,也不像底层一样“没什么可失去”,一旦市场波动、技术革新或者资本流向改变,这份体面便荡然无存。
这部电影改编自美国作家唐纳德·维斯雷克的小说《斧头》,讲的是全球金融危机时期一个员工失业后杀人的故事。几十年过去,今天的人们又处于另一重危机中,万秀为之奋斗半生的造纸公司在AI技术的发展下面临结构调整,被美国公司收购,他赖以生存的25年造纸经验变得一文不值,被裁是和他一样的技术人员的宿命。
而他的别墅,那个中产梦想最坚实的物质图腾,在他失业后也从家园变成了囚笼。为了改造房子欠下大额贷款,房子里的两条大狗、孩子们的教育支出,都会变成巨额的负债。正如魏斯在书中犀利地指出的那样,中产阶级所拥有的主要资产(特别是房产),在当代经济中往往非但不是安全垫,反而是焦虑和债务的源头,是将其牢牢锁定在过度工作轨道上的枷锁。
美莉虽是家庭主妇,却担负家庭的经理人角色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被裁后,万秀开始紧锣密鼓地找工作,并接受了这套系统提供的心理援助。这一幕被拍得荒诞好笑:一群失业的男人西装革履地盘坐在温馨的治疗室,治疗人员教他们用手指敲击脑袋,将“不要灰心,继续奋斗”的信念植入他们的身心。在这里,现代心理治疗体系也被冷不防讽刺了一下,心理疗愈体系将结构性问题转化为“心理问题”,似乎问题出在人们的心理调试能力上,而丝毫不提及这种裁员背后的不公与不义。
悲剧的是,强调努力奋斗实现向上流动通道的中产阶层意识形态,也成功地将系统性风险转化为个人的道德责任。失业后,万秀感到的不仅是经济恐慌,更是深刻的羞耻与自我怀疑。
因为失业意味着“失败”,是不够努力、不够敏锐、未能及时“提升自己”的过错。
现代心理疗愈看起来更像是内卷制度的配套工具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失业也给万秀带来存在主义危机。他的前半生靠“纸”建立起身份和尊严,如果不继续从事这个行业,那自己又是谁?如果不能用“中产”的方式建立家庭,那一家之主、男子汉的尊严又何去何从?
美莉当机立断地提出一系列解决方案——卖掉房子,把大车换成小车,其他不必要的支出统统停止,其中就包括她的网球课、舞蹈课和孩子的其他补习班,反而是作为养家之人的万秀不甘心放弃这一切。
于是,他宁愿每天穿着西装出门,在街头游荡,也无法接受去从事那些“有失身份”的体力工作,包括美莉建议他从事自己爱好的“园丁”的工作。
在短暂从事理货员工作后,万秀选择离开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因为在那套中产脚本里,超市理货员、园丁之类的职位,是对他过往所有人生投资的否定,是对他“是谁”的根本性摧毁。他所恐惧的,不只是贫穷,更是跌落出“中产”这个叙事本身。
焦虑的“园丁”当柳万秀得知有一家新的高端造纸厂即将开业,且只有一个技术职位空缺时,他心里的弦越绷越紧。在尝试过应聘、主动上门拉关系无效的情况下,他几乎急中生智地想到了一套更“高效”的解决方案——如果职位只有一个,那就让其他竞争者消失。
他开始伪装成招聘者收集其他竞争者的简历,以此有计划地杀人。这个荒诞如八卦小报热衷传播的杀人故事中间,藏着足够多的人性空间,这也是朴赞郁最初被这个原著吸引的原因。
杀人的暴力在这里看起来又血腥又滑稽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无论是《老男孩》《亲切的金子》还是《小姐》,朴赞郁的诸多前作都展现出对血腥和复仇变态行为的执迷,这种血腥经常以荒诞、戏谑的形式表现出来,但这种好笑不来自愚蠢,而是个体面对理性与道德的无力挣扎,是理性层层递进地崩塌的过程。
在被裁员后,万秀只是微弱地反抗了一下,便很快举手投降,接受这套更加内卷的竞争,抽刀向他的同类。这其实也是社会的某种运转逻辑,当“过剩”诞生,为了管理这种“过剩”,就必然会发展出一套高度竞争的文化,个体之间就面临更激烈的生存竞争。而这部电影则将这种竞争更为极端化地表现出来。
电影中,柳万秀悉心照料庭院里的盆栽,用剪刀修剪枝叶,再用铁丝强行塑造出理想的形态。在某种程度上,万秀也是他所拥有的幸福生活的“园丁”,将自己的人生和家庭当作一个需要不断投入、修剪的盆景。但栽培也意味着某种暴力的修剪,电影有一幕是他用力过度,将树枝掰断。
这一幕则宣告着接下来暴力的开始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为了这个花园的建设,他可以裁剪掉不需要的树枝,拔掉杂草;当面临事业竞争,他要拔除的就是其他竞争者。而当他第二次杀人后,在雨夜庭院中掩埋尸体,影像里还叠着他白天修剪树枝的画面。那套关于为家庭奋斗的美德,在生存绝境下导向了非道德的暴力。
在《我们从未中产过》这本书里,作者也指出利己主义是必然:“由于缺乏集体形式的支援,人们被孤立为个体利益的独立负责人,被迫在这些交易中自谋生路……这使他们在养家糊口的日常努力中对彼此漠不关心。在这种环境中,要想致富,甚至只是想凑合过日子,都要求在相当程度上把自我利益摆在优先位置。”
而维护这一套意识形态的,并不只是养家之人柳万秀,还有他背后的一整个家庭。妻子美莉见证了丈夫的奋斗史,她比任何人都晓得当下这份小确幸的来之不易,而她对丈夫的爱,也有很大部分原因,是万秀当年毫无怨言地接受了离婚后的她和上一段婚姻的孩子。
其实她从一开始就隐约察觉了丈夫的异常,丈夫夜不归家的作息、恍惚的精神状态,甚至她的儿子也察觉到了父亲的血腥举动……但在一番挣扎和信任的修复过后,她选择了沉默,以心照不宣的方式默许罪行发生,因为她最在乎的只有这个幸福家庭的维系,至于维系的途径,已经不重要了。
整个家庭都是这一残忍竞争的共谋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就像万秀在杀人后的淡定陈述:美味从肮脏中来,如今他们吃到的美味的苹果,是因为当年树下埋着许多死去的猪的尸体。到这里,影片似乎预示着在内卷的尽头,道德滑坡已成必然,而整个暖色调的冒着幸福泡泡的中产生活,则来源于与整个体系的同谋。
真的别无选择吗历经挣扎、恐惧与血腥,万秀终于扫清了所有障碍,他终于进入了新造纸巨头公司的办公室。在应对面试时,他从容自信,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紧张局促,要靠偷瞄在手心提前写下的发言提要才能表达。
最后,万秀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份工作,他走进了那家新造纸厂的生产车间,然而那是比任何悲剧都荒凉的镜头。
庞大的车间宽敞明亮,却空无一人,巨大的机械臂精准地挥舞,发出巨大噪音,流水线自行运转,屏幕上跳跃着数据。这里不需要能辨别纸张肌理的双手,不需要那么多工匠,只需要万秀一个人盯着控制屏幕,象征性地看管这一切的运行。
其中有一幕是机械臂正有节奏地敲击纸卷,万秀按照习惯也拿着工具敲击,但实际上这个动作完全是多余的,机器已经替代了他。他用尽一切手段,背叛了同行,背叛了良知,最终换来的,是一个在AI和机器面前完全无用的职位。
万秀在空荡荡的无人车间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他望着这个陌生又洁净的工厂,脸上是掩饰失落的强装淡定。他赌上自己的全部去争夺的体面工作,其内容本身已经掏空了“体面”所需的任何专业内涵与创造尊严。
影片的结尾,一家人似乎重获安宁。别墅不用卖掉了,家里的两条大狗回来了,他们的中产生活方式也得以维持。但每一个人的笑容里,都带着一丝无法抹去的僵硬。他们保住了体面的生活,却似乎永远失去了内心的安宁与完整。
本片取名叫做《无可奈何》,本意是男主角失业后别无选择的这场杀戮,但他真的别无选择吗?
影片里第一个被万秀杀害的竞争者具范模也曾经获得行业大奖。他无比热爱造纸行业,爱好也很高雅——黑胶唱片。在失业后,他陷入酗酒的混沌生活中。妻子劝他不如从事喜爱的黑胶唱片行业,反正再过几年就退休了,但他始终无法放弃,就连万秀在举起枪准备射杀的时候,都忍不住质问,为什么就不能做点别的事情呢?
具范模也是一个被中产神话困住的人。(图/《无可奈何》)
这句话似乎也像是万秀在问自己的:为什么不能放弃造纸行业,从头开始?园艺也是他热爱的事情不是吗?更为深层的质问,也许是人们更不敢面对的:为什么不能放弃这一套看似体面的中产神话呢?
在今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访谈环节,朴赞郁在被问到“是否相信我们存在其他选择”的时候表示:
“我们确实难以乐观,技术演进如此猛烈,加上悬而未决的气候危机……但现在放弃为时过早。尽管充满悲剧与错误,我们必须相信人类具有进步的潜能。”
在《我们从未中产过》一书中,豪道斯·魏斯也指出了一个可能的解法,让人们逐渐意识到通过贷款换来的财产价值飘忽不定。当教育投资的回报日益稀薄,当中产生活的成本高到令人窒息时,人们也许才会从“中产梦”中清醒过来,重新思考自己是谁,应该怎么做。
来源:影之青春续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