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漫画如何让军事暴力悄然“合法化”？

摘要：近年来，日本在安全政策上的不断松绑已引发国际社会的广泛警惕，但比政策本身更值得关注的，是日本社会对“武力”态度正在悄然改变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，这种改变开始从更隐蔽的文化空间中生长出来——漫画。作为覆盖日本社会最广的媒介，漫画以一种轻松娱乐的方式，弱化了战争的代

日本漫画如何让军事暴力悄然“合法化”？

Warrack Max.

“Manga and militarism: rehabilitating military violence in Japan.”

The Pacific Review, Vol. 38, No. 6, 2025, pp. 1110-1138.

导读

近年来，日本在安全政策上的不断松绑已引发国际社会的广泛警惕，但比政策本身更值得关注的，是日本社会对“武力”态度正在悄然改变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，这种改变开始从更隐蔽的文化空间中生长出来——漫画。作为覆盖日本社会最广的媒介，漫画以一种轻松娱乐的方式，弱化了战争的代价，重新包装了自卫队的暴力形象，并逐渐将其塑造成“必要的正义”或“可接受的选择”。

在大量以自卫队为主角的作品中，暴力不再意味着危险和反思，而被赋予牺牲、责任或英雄主义的色彩；甚至在萌系叙事中，武力被描绘为轻松无害、可以随意释放的力量。对于长期受反军国主义教育的战后日本而言，这类叙事无疑在稀释其最重要的政治文化底线。更值得警惕的是，这种价值转向并非来自外部强加，而是在市场机制推动下由社会自身生成，使其更具渗透性、更难被察觉。

由此可见，日本在政治层面不断推高防务预算、突破专守防卫，而在文化层面又以娱乐包装军事暴力，两条路径相互强化，可能为其未来扩大军事角色提供社会认可。这意味着，日本走向“正常国家化”的叙事正在文化中提前准备，而对外的战略意图也可能被一种“美化过的武力想象”所支撑。

因此，理解日本的安全政策走向，不能只盯着政策表层，更要看到文化领域正在酝酿的心理变化。当暴力在漫画中一次次被合理化，日本社会对军事扩张的敏感度也在悄然下降。可以说，这是助推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危险信号。

理论框架：文化与媒介如何重塑社会共识

新涂尔干主义（new Durkheimian）对社会共识的解读，打破了将其视为静态惰性结构的传统观点，转而揭示其动态的生成与流变本质。该理论认为，社会共识并非单向灌输的产物，而是源于社会个体基于自身经验对群体意义进行的持续阐释，并通过一个互动-澄清-更新（interaction, clarification and renewal）的循环机制得以维系：当日常互动符合共识预期时，共识得到强化；当出现预期外结果时，共识则被调适以解释偏差。这种微观层面的持续调适可能产生涟漪效应，随时间累积，最终引发与重大历史转折点相当的结构性变革。

这一关于叙事框架竞争的核心洞见，与国际关系理论中的“美学间隙”（aesthetic gap）概念高度契合。“美学间隙”指介于表征与现实之间的阐释场域，在此场域中，不同的解释体系争夺对政治现实的界定权。流行文化，特别是其美学表达形式，在这场竞争中发挥着关键作用。由于其天然的虚构特性，它无需受严格的真实性束缚，从而在叙事上拥有更大的自由度。这使得流行文化能够策略性地构建出理想化的场景——一方面突出对立观点的缺陷，另一方面将自身立场进行英雄式升华或对缺陷加以美化，从而在影响公众认知的竞争中占据优势。

在此背景下，漫画作为一种外表轻松娱乐、内里却可承载严肃议题的独特媒介，在叙事竞争中展现出非凡的阐释力。这种力量根植于其双重属性：一方面，从认知科学角度看，漫画的娱乐性天然降低了受众进行深度批判分析的意愿，使其中传递的信息更易于绕过理性审视，被直觉和情感层面所接纳。另一方面，正如学者所指出的，漫画营造了一个将议题常态化的特殊场域，那些本应引发警惕的争议性内容，在此被轻松的形式所包裹与缓冲，使读者在卸下心理防备的状态下，不自觉地沉浸于其构建的叙事逻辑之中。

总的来说，社会共识依存于“互动-澄清-更新”的循环。当预期结果与实际结果出现偏差时，解释竞争的空间随之开启，大众媒体所生产的互动框架在此过程中举足轻重。媒介娱乐，尤其是漫画，能够生成极具影响力的解释框架，而漫画在日本更是覆盖最广的媒介形式之一：2024年漫画销售额达7043亿日元，占出版业总营收44.86%，数字版销售额达5122亿日元。漫画已成为日本媒体生态的核心——多数IP始于漫画，再衍生为影视、动漫、游戏等形式。作为日本社会表达的主渠道，漫画无疑是强化或重塑社会共识的理想载体。

日本漫画对自卫队暴力叙事的起源与发展

漫画中自卫队暴力叙事的兴起，是日本漫画产业两次关键转型共同作用的结果。1980年代，随着经济腾飞与社会思潮变迁，漫画产业开始开拓保守成人市场，地缘政治与国家安全议题随之成为漫画的重要叙事背景。在此过程中，自卫队凭借其在现实中的职能定位，自然地成为军事题材作品的主角。

进入1990年代，在同人文化影响下，漫画创作重心逐渐由严谨叙事转向角色外观设计。具备“萌要素”的角色即使脱离原作剧情，仍能获得市场认可。这一趋势削弱了读者对叙事合理性的审视，为敏感内容的呈现提供了某种保护层。搭载萌系外观的自卫队角色因此得以进入以往受限的题材，并在轻松化设定中展开暴力叙事。

这两大趋势共同为自卫队成为暴力叙事的主角创造了空间，并将其暴力行为重新框定为保卫国家、拯救生命、彰显国力的合法工具。然而，成人市场与萌系市场的分野，也构成了自卫队暴力表现的光谱：不同市场定位决定了暴力呈现方式的取舍。在此光谱中，自卫队暴力可归纳为三种模式——克制型、狂乱型与支配型。它们均实现了对暴力的正面化处理，但其理由各异，甚至在某些层面相互矛盾。

三种暴力模式分析

克制型暴力

克制型暴力模式主要植根于日本成人文化市场，其叙事逻辑严格遵循自卫队专守防卫（exclusively defense-oriented defense）的行动准则，并将其推向极端化表达：即便面对致命威胁，自卫队员仍优先选择非致命手段，甚至不惜将自身暴露于危险之中。这种叙事框架一方面通过展现对非暴力原则的恪守，赋予其暴力行为某种道德合法性——正是因为他们竭力避免使用暴力，才使得最终不得不使用的暴力获得正当性。

以《次元舰队》为例：面对帝国零式战机的追击，神盾舰指挥官宁愿牺牲副驾驶的生命，也不愿违背不开火的原则。剧中“专守防卫是我们的灯塔”一句将原则神圣化；而队员“他因专守防卫而死！”的悲鸣，则构成对原则本身的强烈质疑。

这一模式内含深刻的叙事悖论。一方面，它既通过强调对原则的坚守，试图赢得反军国主义者的认同，另一方面又通过呈现原则在实战中导致的作战效能低下，隐晦地对原则本身提出质疑。这种双重叙事策略，表面上维护了反军国主义的共识，实则悄然为作品中对军事暴力的正面描写开辟了合理空间。

狂乱型暴力

狂乱型暴力这类同样面向成人市场的自卫队暴力叙事，通常置于极端危机背景下——当遭遇致命威胁时，队员往往别无选择，只能仓促动用致命武力。与克制型暴力相似，这一模式同样在与日本社会的反军国主义共识进行调适，但其策略有所不同。它借助极端情境，使暂时偏离专守防卫原则的行为显得情有可原。在此逻辑下，自卫队员并非以壮烈牺牲来彰显原则，而是在暴力之后背负沉重的负罪感与创伤后应激障碍，以此传递对暴力本身的深刻排斥。

《沙漠之花》中对创伤后应激的刻画简短而有力。一名士兵在索马里行动中为营救战友射杀多名民兵后，当场崩溃蜷缩。军曹将他拉起撤退，道出真相：“你是自卫队史上第一个杀敌的士兵。”作品通过士兵的负罪感与创伤，为暴力行为覆上一层道德辩护，传递出这样的信息：自卫队从暴力中获得的并非快感，而是沉重的责任。

整体而言，狂乱暴力模式构建了这样一个叙事框架：不受约束的武力是必要的，暴力所带来的实际成果是一种价值证明。这一叙事借由队员在暴力后所经历的PTSD与道德挣扎，将履行职责重新塑造为一种道德勇气的象征，而非社会污名。该模式也明确揭示了军事暴力的实用价值。自卫队通过有效实施暴力所达成的结果，往往与日本现实的安全需求高度吻合。尽管伴随心理创伤，这些成果仍赋予暴力以正当性，并将执行者塑造为一种复杂的英雄形象。由此，这一模式重新确认了军国主义的一个核心命题：个人对社会的价值，在某些情境下，恰恰与其施行暴力的意愿与能力相绑定。

支配型暴力

支配型暴力深深植根于萌系文化市场，且无意与反军国主义的社会共识寻求共融。在这一叙事模式中，剧情通常不设置真正的危机。自卫队员既无心理创伤，也几乎无人牺牲或受伤，其军事行动不受任何现实约束。这创造了一个允许直接描绘大规模军事暴力的场域。

此类大规模暴力往往通过两种方式被正当化。一方面，它被包裹在萌系美学的轻松叙事框架中，另一方面，常借助设定中傲慢的大国作为企图侵害日本的反派势力来实现。《日本召唤》是体现支配型暴力的典型作品。该漫画将日本塑造为一个异世界中的霸主，因其拥有现代化军队与尖端技术，而其他角色仅能依靠魔法和中世纪武器。日本在叙事中不再只是被动应对攻击，而是主动保卫盟友、抵抗无情入侵者，扮演起世界警察的角色。所有大规模冲突均呈现为一边倒的碾压，自卫队最多受轻伤，更多时候则毫发无损。

但是支配型暴力的设定脱离了现实，这不仅体现在萌系美少女对抗巨型海怪或成群流寇的情节中，更在于其所依托的绝对军事优势是现实日本所不具备的。日本自知并非霸主，也不以追求霸权为国家目标。尽管如此，这类叙事仍强化了国家暴力能力与国际地位之间的象征关联，将军事手段重构为让日本重归荣光的路径，并试图展示积极的力量投射如何能够维护安全、解决与现实相呼应的问题。

对部分受众而言，这一暴力模式构成了一个想象性的空间，用以承载并强化日本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抱负。而在更广泛的传播层面，它借助安全且带有反讽意味的萌系语境，潜移默化地呈现自卫队暴力的政治正当性，从而试图说服原本对军事力量价值心存怀疑的公众。

结论

日本近年来兴起的以自卫队为主角的暴力题材漫画，正逐渐形成一种具有现实影响力的战略构型（strategic formation）。这一文化现象在潜移默化中推动着日本社会朝向再军事化方向发展，并对战后长期主导的反军国主义文化构成了实质性的挑战。

在叙事层面，这些作品普遍将自卫队的军事暴力描绘为捍卫国家、保护生命与赢得荣誉的必要手段，从而系统性地赋予其正当性。更具策略性的是，其叙事框架展现出显著的弹性：既能呈现张扬的武力颂扬，也能回归克制的非军事化表达。这种看似矛盾的双重特质，反而成为其优势。在满足部分受众对军事力量认同感的同时，有效规避了反军国主义立场的直接批评，从而实现对主流价值共识的持续渗透与侵蚀。

这一文化动态蕴含着深远的政治意涵。通过动摇反军国主义这一长期影响日本安全政策的文化根基，此类漫画为日本当前强化美日同盟、扩大军事角色的政策转型提供了重要的社会认同基础。值得关注的是，这一文化变迁并非由外部冲击直接引发，而是通过市场驱动的文化产品自发形成。这些作品的成功表明，一种具有竞争性的军国主义文化正在日本社会内部生成——它不仅促使国家有望获得实施大战略所需的军事能力，更可能逐步构建出使用这些能力的社会共识。

译者：吉红燕，国政学人编译员，东北师范大学国际政治专业。

来源：Warrack Max.“Manga and militarism: rehabilitating military violence in Japan.”The Pacific Review, Vol. 38, No. 6, 2025, pp. 1110-1138.

审校 | 李欣吴文博

排版 | 陈思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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