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赵南柱,1978年出生于韩国汉城,毕业于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。2011年以长篇小说《倾听》获得“文学村小说奖”;2016年以长篇小说《为了高马那智》获得“黄山伐青年文学奖”;2017年以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获“年度作家奖”。
赵南柱,1978年出生于韩国汉城,毕业于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。2011年以长篇小说《倾听》获得“文学村小说奖”;2016年以长篇小说《为了高马那智》获得“黄山伐青年文学奖”;2017年以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获“年度作家奖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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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以金智英的记忆为叙述主轴,以时间来划分章节,分别讲述了金智英从出生到上小学,读中学,上大学,毕业进入职场,结婚后辞职在家阶段的遭遇,透过女主角金智英的人生具体探讨了社会对于女性的不公与偏见。
让我们一起走进金智英的故事中?看一看金智英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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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智英,现年34岁,三年前结了婚,先生叫郑代贤,两人去年生了女儿,取名郑芝媛,一家三口住在首尔郊区八十平方米的公寓里,房子以全租的方式承租的。
郑代贤任职于IT界的某个中型企业,金智英则在一家小型公关代理公司上班,后来因为小孩出生而离开职场。最近丈夫郑代贤则发现妻子的行为有些异常,郑代贤第一次察觉到金智英的异常是在九月八号,他正吃着吐司配鲜奶,金智英突然走向阳台,将窗户全部打开。
早晨的阳光耀眼灿烂,窗户一推开,微凉的寒意马上飘到了餐桌,金智英缩着肩膀,走回餐桌前坐下,说道:“我才想着最近早上的风变大了,原来今天已经是白露了啊!看来金黄色的稻田上,又会挂着晶莹的露珠喽!”
郑代贤觉得妻子的口吻活像个大婶,“你在说什么啊,怎么口气跟你妈一模一样!”
“小郑啊,以后出门要记得带件外套,早晚变凉了啊!”金智英模仿着她妈妈说话的语气。
金智英最近可能因为厌倦了育儿生活,经常会放空发呆,或边听音乐边流泪,她原本性格非常开朗,有时还会模仿电视节目里的谐星,把丈夫逗得捧腹大笑,因此郑代贤没想太多,抱了妻子一下便出门上班了。那天傍晚,郑代贤下班回到家,金智英与女儿早已在床上熟睡,母女俩都吮着大拇指。郑代贤站在原地看了她们许久,觉得可爱又好笑,试着将妻子的大拇指从她口中慢慢拉出。
几天后,金智英突然说自己是去年因为生二胎过世的社团学姐车胜莲,车胜莲是郑代贤的同学,也是大金智英三届的学姐,他们三人加入过同一个登山社。车胜莲去世的时候,金智英正处于产后抑郁期,得知这个噩耗之后,金智英极度难过,甚至连日常生活都受到影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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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,女儿早早入睡了,郑代贤和金智英难得对坐着小酌一番,一罐啤酒喝到快要见底,金智英突然拍了拍丈夫的肩膀。
“代贤啊,最近智英可能会有些心力交瘁,因为她正处在身体渐渐恢复、心里却很焦虑的阶段。记得要经常对她说‘你很棒’‘辛苦了’‘谢谢你’这些话。”
“你怎么又用别人的口气说话啊?好啦好啦,金智英你很棒,辛苦了,谢谢你,爱你哟。”郑代贤轻捏了一下妻子的脸颊,觉得她实在太可爱了,没想到金智英脸色一沉,愤而拨开丈夫的手。
“你还把我当成二十岁的车胜莲啊?那个在太阳底下发着抖向你表白的车胜莲?”
郑代贤顿时全身僵住,什么话也说不出口,这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。
当时,两人站在夏日阳光晒得发烫的操场正中央,周围什么遮蔽物都没有,车胜莲满头大汗、双唇颤抖着表白说她喜欢他,郑代贤听了,面露难色,车胜莲一看他这样,立刻打了退堂鼓。
“噢,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你今天就当作什么话也没听见,我会像以前一样以朋友的身份对待你的。”她说完便大步穿过操场,消失无踪。
后来车胜莲真的就像从未表白过一样,泰然地面对郑代贤,然而,这段近二十年前的陈年往事,居然再度被妻子提起,而且是只有他和车胜莲两人知道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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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之后,金智英仍不时会出现一些怪异举动,发信息时会加上很多平时从来不用的可爱表情,或者做一些完全不是她的拿手菜,也不是她平时爱吃的食物。郑代贤对这样的妻子感到越来越陌生,虽然是热恋两年、婚后还一起生活了三年的枕边人,至今聊过的话题无数,也是彼此的支柱,还生了个继承父母长相的可爱女儿,但他怎么看都觉得,眼前这名女子越来越不像是他熟悉的妻子了。
礼拜五,回爸妈家过中秋节时,纸终于再也包不住火,郑代贤向公司请了一天假,早上七点一家三口便从家里出发,五小时后抵达釜山,和爸妈共进午餐后,郑代贤因为舟车劳顿,决定小睡一会儿。
金智英洗完午饭的碗盘后,喝了杯咖啡,就和婆婆一起去市场,采买一些中秋节团聚要吃的食材,从晚上开始,婆媳俩就分工熬煮牛骨汤,腌牛小排,清洗各种蔬菜并用热水汆烫,再将一部分烫好的蔬菜拿去凉拌,其余的则放进冰箱保存。此外,她们也把隔天要用来做煎饼和炸物的蔬菜及海鲜处理干净,她们做好了一桌晚餐,直到全家人吃完、整理收拾好,才结束这一天。
隔天,金智英与婆婆除了从早到晚都在忙着做煎饼、炸食物、炖牛小排、揉松饼,还要准备家人的午饭和晚餐,一家人吃着热腾腾的佳节美食,共度欢乐时光,终于到了中秋节,刚好也是礼拜天,由于家族祭祀主要由郑代贤的堂哥一家负责,郑代贤家其实没什么需要准备的,一家人都会睡到很晚才醒来。
大家吃完午饭,洗好碗之后,郑代贤的妹妹郑秀玄回来了,由于她先生是长子,所以每逢过年或中秋佳节,郑秀玄都需要负责准备食物、招待亲友,身为长媳压力非常大。
郑秀玄一回到娘家,马上瘫在沙发上,金智英和婆婆则抓紧用熬了好几个钟头的牛骨汤底来炖芋头汤,再煮一锅米饭,做煎鱼、凉拌小菜,又为郑秀玄准备了一桌午饭,郑秀玄吃完饭,拿出送给侄女芝媛的五颜六色的连衣裙、发夹、蕾丝袜。
她帮芝媛夹上发夹、穿上袜子,满意地笑着说:“要是我也有女儿就好了,果然还是女孩最可爱!”
郑秀玄又拿了一块塞进嘴里,边嚼边说:“妈,松饼是自己做的吗?”
“对啊。”
“哎呀,真是!都叫你不要做了,刚才也正想跟你说,以后别再自己熬牛骨汤底了,那些煎饼和年糕也去市场买就好,我们家又不需要拜祖先,干吗这么大费周章?妈年纪也大了,搞得智英也辛苦。”
婆婆瞬间露出难掩失落的表情。
“这些都是煮来给自己家人吃的,怎么会辛苦?过节本来就是要这样聚在一起做菜、一起吃饭才有趣啊。”婆婆回答,她突然转头问金智英:“你会觉得辛苦吗?”
金智英顿时脸颊泛红,表情变得柔和,眼神也变得慈祥。郑代贤马上察觉到妻子有异,内心忐忑不安,可没等他转移话题或支开妻子,金智英就开口答道:“哎呀,亲家母,其实我们家智英每次过完这种大节日,都会全身酸痛呢!”
霎时间,空气仿佛凝结成冰,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,郑代贤急忙抓住妻子的手,想带她离开现场,没想到金智英立刻甩开了丈夫的手。
“小郑啊,我还没说你呢!每年过节你都在釜山待上好几天,但到我家里的时候呢,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急着走,这次可得待久一点再走啊!”金智英又对郑代贤眨了下右眼。
这时,郑代贤的父亲则开始训斥媳妇。“芝媛她妈,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在我们这些长辈面前干吗呢?我们和代贤、秀玄一年能见几次面?大家一起过节有这么多不满吗?”
“爸,不是这样的。”郑代贤急忙起身,但一时间也做不出任何解释。
金智英一把推开郑代贤,不紧不慢地说:“亲家公,恕我冒昧,有句话我还是不吐不快:只有你们家人团聚很重要吗?我们也是除了过节以外,没有别的机会可以聚在一起好好看看三个孩子。最近年轻人不都是这样吗?既然你们的女儿可以回娘家,那也应该让我们的女儿回来才对吧!”
郑代贤赶紧捂住妻子的嘴,将她拉离现场。
“爸、妈、秀玄,智英她有点不舒服,她最近生病了,我之后再仔细向你们说明。”
郑代贤的爸妈没有出来送他们,只有郑秀玄帮忙把兄嫂的行李放进后备厢里,她叮嘱哥哥:“哥,智英说得没错,是我们疏忽了,记得别和她吵架啊,也别生气,无论如何都要对她说声谢谢,知道吧?”
“走啦,帮我跟爸好好说一下。”郑代贤并没有生气,而是感到茫然、心烦、害怕。
郑代贤先独自去找精神科医生,说明妻子的情况,与医生讨论治疗方法,再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有问题的金智英说,建议她去做心理咨询,金智英很感谢丈夫,因为她觉得最近心情的确有点低落,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育儿抑郁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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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智英,1982年4月1日生于首尔某医院妇产科,出生时身长五十厘米,体重二点九公斤。父亲是公务员,母亲是家庭主妇,上面有个大她两岁的姐姐,下面有个小她五岁的弟弟,他们三姐弟和爸妈、奶奶,一家六口住在一个三十三平方米的平房里,只有两个房间、简陋无门的厨房和一间浴室。
金智英最难忘的儿时记忆,莫过于偷吃弟弟的奶粉,然而,与他们同住的奶奶高顺芬女士,非常讨厌金智英吃弟弟的奶粉,只要发现孙女在偷吃,就会朝她背部狠狠地拍下去。
刚蒸好的一锅米饭,以爸爸、弟弟、奶奶的顺序先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形状完整的煎豆腐、饺子、猪肉圆煎饼,也都会理所当然地送进弟弟嘴里,姐姐和金智英只能捡旁边的小碎屑来吃。弟弟的筷子、袜子、卫生衣裤、书包和鞋提袋,永远都是成双成对的,但姐姐和金智英的这些物品总是凑不成一对。
要是有两把雨伞,一定是弟弟自己撑一把,姐姐和金智英两人合撑一把;要是有两条棉被,也一定是弟弟自己盖一条,姐姐和金智英两人合盖一条;要是有两份零食,同样也一定是弟弟自己吃一份,姐姐和金智英两人合吃一份。
当时还年幼的金智英,并不会羡慕弟弟的特殊待遇,因为打从他们一出生,受到的就是差别对待,虽然偶尔会觉得有点委屈,但她早已习惯这一切,并主动做出合理化的解释:因为自己是姐姐,所以要让着弟弟,并和自己性别相同的姐姐共享所有物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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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智英的父亲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三,大哥还没结婚就出车祸去世了,二哥很早就成了家,带着一家人移民美国生活,最小的弟弟则因为遗产分配及高龄父母的赡养问题,与金智英的父亲大吵过一架,两人从此不再往来。
金智英的父亲那一辈,许多人因为战争、疾病、饥饿而不幸丧命,能不能存活下来都是问题,而在那段岁月,奶奶不仅替人种田、做生意、做家务,就连自己家也打理得很好,咬牙苦撑,好不容易养大了四个儿子,而爷爷这辈子从未徒手抓过一把泥土,始终养尊处优,既没有养家的能力,也没有那份责任心。但是奶奶从未对爷爷有过任何怨言,她真心认为,丈夫只要不在外偷腥,不动手打妻子,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。
然而,一手带大的四个儿子,最终只有金智英的父亲尽了儿子的本分,奶奶则用一套令人难以理解的谬论,安慰晚年如此悲惨不堪的自己。
“幸好我生了四个儿子,所以才能像现在这样吃儿子煮的饭,睡儿子烧的炕,真的至少要有四个儿子才行。”
虽然真正在煮饭、烧炕、铺棉被的人,都不是奶奶的宝贝儿子,而是她的媳妇金智英的母亲吴美淑女士,奶奶却总是当着大家的面如此夸赞自己的儿子。
母亲生下老大金恩英时,母亲将她抱在怀里,不停地哭着对奶奶鞠躬道歉:“妈,对不起……”
当时奶奶安慰媳妇说:“没关系,第二胎再生个男孩就好了。”
后来金智英出生了,母亲依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不停地哭泣,低头对金智英说:“孩子啊,妈对不起你……”
这次奶奶依旧安慰着媳妇:“没关系,第三胎再生个男孩就好了。”
金智英出生后不到一年,母亲就有了第三胎,然而妇产科医生婆婆,却面露难色地用超声波机器来回照母亲的肚子好几次说:“小孩……真漂亮啊……可以凑成三姐妹了……”
母亲躲在厕所里好一阵子不敢出来,流着泪,不停作呕。
某个夜晚,母亲对辗转难眠的父亲开口问道:“孩子她爸,万一啊,我是说万一,现在我肚子里的这胎又是女儿,你会怎么办?”
虽然母亲内心还是存有一丝期待,希望父亲可以对她说:“无论儿子还是女儿都一样宝贝。”
但是父亲翻过身,答道:“少乌鸦嘴了,别净说些触霉头的话,快睡吧。”
母亲紧咬下唇,努力压低音量,她哭了一整晚,把枕头全哭湿了,当时政府正在实施节育政策,当时只要确定怀的是女婴,仿佛可以构成“医学上的理由”选择堕胎,将女婴堕胎的情况数不胜数。
母亲独自一人前往医院,默默地将金智英的妹妹“拿掉”了,虽然这一切都不是母亲的选择,却得由她全权负责,当时她身心俱疲,身边没有一个安慰她的家人。几年后,母亲再度怀上孩子,因为是男婴,才得以顺利诞生,那个男婴就是比金智英小五岁的弟弟。
当时,金智英的父亲是公职人员,虽然工作稳定,但光凭父亲一个人的薪水养活一家六口确实吃紧,母亲虽然不像父亲一样有固定上下班的工作,但她一个人得照顾三个孩子和一名老母亲,又要全权负责家中大小事,与此同时,还得不断寻找可以赚钱打工的机会。
那个时候,家里经济状况不甚理想的那些妈妈大体如此,当时非常流行保险阿姨、养乐多阿姨、化妆品阿姨等,凡是带有“阿姨”两个字的工作,都属于常见的家庭主妇兼职。
由于大部分工作都不是由公司直接雇用,要是在工作中遇到纠纷或者受伤,都得自行处理,而金智英的母亲则选择从事家庭代工,也就是在家进行的劳动,比如剪线头、组装纸箱、粘信封袋、剥大蒜、卷门窗密封条,种类繁多。好几次父亲已经下班回家,母亲还在忙着卷密封条。
某天,父亲加班到深夜,比平时还晚到家,他看见孩子们都还在玩密封条,终于忍不住第一次对母亲抱怨。“你一定要在孩子旁边做这些味道难闻、灰尘又多的工作吗?”
母亲正在快速收拾的手和肩膀顿时停住,接着把已经包装完成的密封条统统放进纸箱内。父亲跪坐在地,说道:“对不起啊,害你这么辛苦。”
“不是你害我辛苦,是我们两个人都辛苦。不用对我感到抱歉,也别再用一个人扛着这个家的口吻说话。没有人要你那么辛苦,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扛。”母亲说。
金智英的母亲吴美淑女士,上有两名哥哥、一名姐姐,下有一名弟弟,兄弟姐妹长大后纷纷离乡。老家数代皆以种稻为业,所以家境还算不错,随着韩国的社会结构从传统农业社会快速转型成工业化社会,人们不再仰赖农业为生,金智英的外公当时跟一般的农村父母一样,将孩子送往都市,却没有足够的资金供每个小孩读那么多书。
都市里不仅房价和生活费高昂,学费也是贵得离谱,母亲读完小学,就开始帮家里务农,直到十五岁那年决定北上首尔。当时,长母亲两岁的姨妈已在首尔一家纺织工厂上班,母亲也应征上了同一家工厂,便和姨妈、两名工厂姐姐蜗居在七平方米大的宿舍内。
年纪小的女工们,没日没夜地工作所赚来的微薄薪水,大部分都用来给家中的哥哥或弟弟交学费,因为那个年代的人认为“儿子要担负起整个家,男丁有出息才能为全家增光”,家中的女儿也很乐意牺牲自己资助兄弟。金智英的大舅毕业于地方城市的国立医科大学,在母校的附属医院工作了一辈子,二舅则是警察局长。
母亲为两名认真好学、事业有成的兄长深感自豪,也引以为傲,经常向工厂里的朋友炫耀自己的哥哥们,在两个哥哥都有经济能力之后,她继续供养小舅,也多亏她的资助,小舅才得以顺利从首尔师范大学毕业。
母亲和姨妈在很久之后才开始在工厂附设学校学习,白天工作,晚上上课,好不容易才拿到初中文凭,母亲后来又苦读高中课程,参加同等学力资格考试,最终才在小舅顺利当上高中老师那年,拿到了高中文凭。
金智英就读小学时,有一次班主任在她的日记本里写了一句话,母亲的视线停留在那句话上面许久,默默地说道:“我本来也想当老师的。”
原以为母亲生来就是母亲的金智英,听到这句话,感觉太不可思议。
“我是说真的,我上小学时你外婆还说家里五个小孩里面我最会读书,比你大舅的成绩还要好呢!”
“那你为什么没当老师?”智英问。
“因为要赚钱供两个哥哥读书啊,那时候每个家庭都这样,当时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过日子的。”
“那现在当老师不就行了?”
“现在要赚钱供你们读书啊,哎呀,都一样啦,现在的妈妈们也都是这样过日子的。”
原来母亲也对自己的人生、对自己因为育儿而放弃梦想感到遗憾,一时间,金智英觉得自己宛如一块体积虽小却奇重无比的石头,紧紧地压住母亲的裙角,使她无法继续向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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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智英就读的初中离家只有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,姐姐和她读同一所初中。姐姐入学时,那所学校还不是男女合校,而是女校,直到20世纪90年代,韩国还是出生性别比例严重失衡的国家。在金智英出生那年,也就是1982年,平均每100名女婴出生,相应会有106.8名男婴出生。到1990年,男女比例高达116.5:100。
自从升入高中,她的生活圈扩大,才发现原来世界还有更加阴暗的一面,在公交车或地铁上经常有不经意的咸猪手擦过你的臀部和胸部,也有一些变态者会明目张胆地紧贴着你的大腿或背部磨蹭。那些补习班哥哥、教会哥哥、家教哥哥,会莫名其妙地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,顺着你的后颈向下滑,眼睛还不时地盯着你的衣领和衬衫纽扣之间,女孩子往往只是选择回避、逃离现场罢了,从不敢吭声。
就算是在校园内也不能让人放心,因为总有男老师喜欢捏女同学手臂内侧较细致的肉,拍她们的屁股,或者手在她们背部的内衣扣环处上下滑动。
那些身处打工环境里的女同学,遇到过太多会借故接近她们的老板,不是以穿着或工作态度需要改进为由,就是以打工薪水作为要挟,甚至有客人自以为付了钱除了能买到商品,也能顺便买到性骚扰年轻女孩的权利,这些女同学的内心深处早已逐渐累积了对男人的恐惧和幻灭,但她们尚未察觉。
某天,补习班开设了一堂讲座。金智英听完课程和讲座之后已是深夜,她站在公交车站牌下打着哈欠等车。突然,一名男同学向她打招呼:“你好。”
她看了对方一眼,觉得虽然有点面熟,但并不认识,她尴尬地点了点头,这位男同学悄悄地移动到她身旁。
“你搭几路公交车呢?”
“啊?干吗?”
“感觉你好像期待有人送你回家似的。”
“没有啊,没有,你先走吧。”金智英紧张地回答道。
终于,她等的车来了,她刻意等到公交车临关门的最后一刻,才跳上车,没想到,那名男同学也紧跟其后追了上来。金智英频频通过车窗反射的影子偷看那名男同学的背影,只要一想到对方应该也在通过车窗看自己,她就不寒而栗。
“同学,你还好吗?哪里不舒服吗?来,这里给你坐。”一名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女子将自己的座位让给金智英。金智英为了向她求救,不停地向她使眼色,为了避开男同学的视线,她刻意把手放到下面,做出电话筒的手势。
女子便从包包里取出手机,悄悄递给了她,她低着头,赶紧发了条短信给父亲:“我是智英,快到公交车站接我,拜托。”
公交车快要抵达家门口的车站时,金智英害怕地下了车,谁知道男同学也紧跟其后下了车,下车的人只有他们俩,偏僻的公交车站旁就连一名路人都找不着,男学生紧贴在吓到全身僵硬的金智英身后,低声说“你每次都坐我前面啊,还会笑着传讲义给我,怎么今天却把我当成色狼呢?”
就在这时,原本驶离的公交车突然停了下来,刚才那名上班族女子跳下车喊道:“同学!同学!你忘了这个!”
女子将原本自己围着的围巾拿在手上,一边挥着一边朝金智英跑去,男同学见状骂了一句:“两个臭婊子。”快步离开现场。
女子跑到站牌下,金智英也瞬间跌坐在地,放声大哭,这时,父亲才从巷子里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。金智英对女子和父亲简单解释,说那名男生是补习班的同学,但自己对他毫无印象,感觉他是自作多情误以为金智英对他有好感,但是金智英那天回到家以后,反而被父亲严厉地斥责了一顿,为什么偏要去那么远的补习班补习,为什么要跟陌生人说话,为什么裙子那么短……
金智英就是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的,女孩子凡事要小心,穿着要保守,行为要检点,危险的时间、危险的人要自己懂得避开,否则问题出在不懂得避开的人身上。最后,金智英决定不再去那家补习班上课,有好长一段时间,只要入夜,她便不再靠近那个车站,她害怕所有男性,在楼梯间和自己的亲弟弟相遇都会不自觉地尖叫,每次在这种时候,她就会想起那位好心女子后来对她说的那句话:“不是你的错。这世上有更多的好男人。”
要不是这句话,她恐怕要花更长时间才能走出这段阴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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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以为与自己无关的亚洲金融风暴,居然波及金智英的家庭。身为公职人员的父亲,也惨遭主管劝退,希望他可以主动请辞。当时姐姐金恩英刚好就读高三,尽管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,她还是不受周围环境影响,努力守住课业成绩。
母亲小心翼翼地询问大女儿,要不要选填一所位于地方城市的师范大学,因为眼下情况是老一辈人已经被社会淘汰出场,而年轻一辈则还没投入职场、找到工作,原以为退休后会有保障的父亲也变得饭碗不保,下面还有金智英和弟弟要抚养,经济却持续低迷,母亲希望金恩英可以为自己,也为家人选择一所毕业后较容易找到安稳工作的大学就读。
金恩英的梦想是成为电视制作人,当然早已想好要填大众传播的相关志愿,因此,当母亲提议就读师范大学时,金恩英便断然表示不愿意。
“我不想当老师,我有自己想做的事,而且我也不懂为什么要跑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读大学。”
“你要想远一点啊,还有什么工作比当老师更适合女生的?”
“当老师有什么好的?”
“早下班啊,还有寒暑假,又容易有休假,等你以后有了孩子还要上班就会知道,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。”
“这确实是一份能兼顾小孩的工作,那应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工作才对,为什么只有对女生来说是好工作?孩子难道是女人自己生的吗?妈,你也会对儿子说这些话吗?你也会劝弟弟去读师范大学?”
这年头似乎已经不再有父母认为女孩不用读书,或少读一点也无所谓,女孩和男孩一样穿制服、背书包去上学,早已是天经地义的事;女孩也和男孩一样思考着自己的出路,规划自己踏入社会后的未来,并努力竞争,只求能在这社会中生存。
“更何况我连自己会不会结婚生子都不知道,噢,说不定在那之前先没了小命也不一定,干嘛非得想那么远,反而不能做现在真正想做的事呢?”
母亲转头望向贴在墙上的那张世界地图,一言不发地凝视许久,上面贴有几张绿色和蓝色的爱心贴纸,那是金恩英当初把原本要用来装饰日记本的贴纸送给金智英,建议她把想去的国家标示出来,最后金智英把贴纸贴在了美国、日本、中国等大家耳熟能详的国家,金恩英则把贴纸贴在丹麦、瑞典、芬兰等北欧国家。
母亲问她为什么想去那些国家,金恩英答道:“感觉那边韩国人比较少。”
对那些贴纸背后的含意,母亲也心知肚明。
“好吧,是妈不对,我不应该出那主意的,先把论述考试准备好再说。”
金恩英突然叫住母亲:“是因为学费比较低的关系吗?还是因为未来出路比较有保障?因为毕业后马上就能赚钱吗?爸的工作都已经难保了,下面还有两个小的弟弟妹妹要养,是吗?”
“是啊,多少也因为这些因素,但这些原因只占一半,另一半主要还是我觉得教师是很不错的职业。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,我同意你的说法。”母亲诚实地回答了女儿的提问。
金恩英找了一些小学教师的资料,与升学指导老师也面谈过好几次,亲自走访了一所位于地方城市的师范大学后,她把该大学的志愿表带回了家。
这次反而是母亲劝她三思,因为母亲自己就曾为家人和手足放弃过梦想,比谁都明白那些委屈。不知从何时起,母亲与舅舅几乎不再往来,当初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后悔与埋怨日渐加深,最终,那份心理伤痛也搞砸了家人之间的关系。
“的确就像妈所说的,老师是个不错的职业,早下班,有寒暑假,稳定,最主要是要去教那些小毛头,多酷啊!”金恩英向母亲解释,自己绝不是什么牺牲,她重新思考过电视制作人这份工作,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职业,只是怀有不切实际的憧憬。
其实从小她就很喜欢给弟弟妹妹念故事书,指导他们写作业,所以觉得自己的性格应该更适合当老师。后来,金智英也考上了一所位于首尔的大学,就读人文学科,当时家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有余力关心她选填的志愿,所以这是她自己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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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智英下定决心,上了大学要认真读书,因为“混吃等死的大学生”这种说法早已过时,如今几乎找不到整日酗酒玩乐、全然放弃人生的大学生,大部分人都会认真管理自己的学习成绩,不仅要去企业实习,还忙于打工赚钱。就这样金智英上完了大学,期间,金智英交往了男朋友郑代贤,后来到了年纪,安顿好了工作,金智英和郑代贤便见了对方家长,郑代贤的母亲还夸赞金智英乖巧懂事。
谈到婚后两人的家务分配,郑代贤的母亲说道:“哪有人生来就会的呢?都是边做边学呗,智英一定很快就会上手的。”
金智英心想:“不,伯母,我没有信心会上手,而且长期在外独居的代贤哥其实更擅长做这些事,尽管结了婚,他说也会负责处理这些家务。”
然而,金智英和郑代贤都沉默不语,只保持微笑,金智英和郑代贤几乎是同时间踏入职场的,金智英因为和父母同住,除了零花钱以外没有其他生活开销。但是真正存下较多钱的人反而是郑代贤,因为他的薪水比金智英高很多,两人任职的公司规模差距也很大。
金智英所属的行业本来就处于劣势,所以她心里多少也有个底,只是没想到会差这么多,不免有些无奈,结婚满一个月的那天是星期三,金智英加完班,好不容易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回家,餐桌上摆着一张结婚登记书。
“干嘛这么心急?反正我们已经办完婚礼,还住在一起了,有登记没登记不都一样吗?”金智英说。
“心态会不一样。”
金智英原本看郑代贤如此急着办理结婚登记,不免既开心又期待,然而,就在郑代贤回答“心态会不一样”时,宛如有一根又短又细的针刺向她的心,心里一点点地泄了气。金智英并不认同郑代贤的那句话,她认为那张纸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态,她一方面觉得这样的先生很可靠,一方面又对他产生了微妙的距离感。两人并肩而坐,将笔记本电脑摆在面前,一一填妥结婚登记书上的空白栏,然后,他们看到了登记书上第五项:子女的姓氏和籍贯,是否协议从母姓、从母籍?
“怎么办?”金智英问。
“什么?”
“这个第五项。”郑代贤把第五项逐字念出来,转头看了看金智英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轻松说道:“我觉得姓郑就好啦……”
“也是,大部分人都还是从父姓,要是选择从母姓,别人还以为有什么隐情呢,到时候可能还要解释一堆、申请更改等,一定很麻烦。”金智英说道。
郑代贤用力点着头表示认同,金智英亲自在“否”栏位打了个钩,但不知为何,她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郁闷,这个社会看似改变了很多,可是仔细窥探内部细则和约定俗成,便会发现其实还是固守着旧习,所以就结果而论,应该说这个社会根本没有改变。
金智英反复咀嚼着郑代贤说的那句“心态会不一样”,并思索着究竟是法律和制度改变人的价值观,还是人的价值观会牵引着法律和制度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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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婚后,长辈们一直在等待金智英和郑代贤的“好消息”,长辈们不停地向金智英询问到底有没有好消息,为什么还没消息,做过哪些努力等等,金智英以还没有生小孩的打算作答,他们却自顾自地断定是因为金智英怀不上孩子,然后开始寻找各种原因:年纪太大,身形太瘦,或者看她手脚冰冷,一定是血液循环不良,不然就是看她下巴上长了痘,推测是子宫不好……总之,他们似乎已经得出结论,问题就是出在金智英身上。
开车回首尔的路上,金智英觉得十分心寒,因为自己遭人误解身体有缺陷时,丈夫竟闭口不语,对此郑代贤的解释是,他担心要是帮金智英说话,只会使事情愈演愈烈。他们一路开车北上,直到车子在他们家地下停车场停好以后,沉默不语的郑代贤才终于开口:“我想了一路,的确,如果你在我亲戚面前受了委屈,我应该为你挺身而出才对,因为比起由你亲自反驳他们,我应该更好开口。今天是我的错,我向你道歉,对不起。”
郑代贤突然把姿态放低,害得金智英无话可说,明明自己没做错什么,却不禁看着郑代贤的脸色回答:“知道了。”
“以后,我有个办法可以不用再听他们的唠叨……”
“什么办法?”
“就生吧,反正迟早都得要孩子,没必要听他们在那里叨念个不停,趁我们还年轻,赶快生一个吧。”
郑代贤的口气一派轻松,但实际上他们夫妻俩都是平日晚下班、周末经常要去公司加班,光靠托儿所根本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,加上双方家长都无法帮忙照顾小孩。既然要如此满心歉疚,无法亲自陪伴孩子成长,那又何必要生呢?金智英不停地叹气,郑代贤拍了拍她的肩膀,说道:“我会帮你的,别担心。我会帮孩子换尿布、泡奶粉,也会用开水煮纱布杀菌的。”
金智英试图将自己所感受到的罪恶感解释给先生听,包括担心产后能否继续上班等等。
“智英,我觉得你不要只想着自己会失去什么,要多想想你会得到什么。成为父母是多么令人感动又有意义的事情啊!而且就算遇到最糟的情况,导致你不得不离职,也别担心,我会负责养你们的,不会让你出去辛苦赚钱。”
“所以你失去了什么?”智英问丈夫。“你不是说叫我不要老是只想着失去吗?我现在很可能会因为生了孩子而失去青春、健康、工作,以及同事、朋友等社会人脉,还有我的人生规划、未来梦想等种种,所以才会一直只看见自己失去的东西,但是你呢?你会失去什么?”
“我……我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自由啊,可能每天都要早回家,所以不能见朋友,在公司加班或者参加同事聚餐可能也会有些不自在,工作完回来还要帮你做家务,肯定会比现在更累。然后呢,身为一家之主的我,嗯……扶养!对,还要扶养你们,所以压力也会非常大。”丈夫回答。
虽然她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,却还是难掩心中的不甘,以及好像只有自己会有损失的心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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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金智英怀孕了,她经历了非常严重的孕吐期,光是打个哈欠或是吸一口气就会觉得恶心想吐,怀孕后她变得很容易疲累,最令她难熬的,就是要忍住强烈的困意。公司为了体恤怀有身孕的女性员工,规定可以晚三十分钟上班。
当金智英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后,和她同期进公司的男同事毫不掩饰地说:“哇,真好啊,那以后不就可以晚三十分钟上班了?”
那你要不要也试试一直恶心想吐、吃不好、睡不好、想睡又不能睡、身体到处酸痛的感觉啊?金智英心里暗想,却什么话也没说。虽然她对男同事竟然不顾她怀孕后经历的所有不便与痛苦,一派轻松地说出那番话有些失望,但她也知道,对方不是自己的家人,无法体会也在情理之中。
眼看金智英什么话都没说,另一名男同事跳出来帮金智英说话。“晚三十分钟进公司,也得晚三十分钟下班啊,结果还不都一样,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啊?”
“我们也经常加班啊,又不会准时下班,她等于是多赚早上那三十分钟。”
某天,金智英下班比较晚,地铁车厢里已经没有空座位,把手也全部被人占用,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车门附近刚好没人扶的栏杆,挪到那里,结果坐在她面前的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太太瞧了瞧她的肚子,开口问:“几个月啦?”
她尴尬地回以微笑。
太太再度询问:“刚下班吗?”
她只是简单地点头示意。
“应该开始腰痛了吧?膝盖和脚踝也是,其实我上礼拜登山时刚好扭到了脚,现在这样坐着也会酸,不然就把座位让给你了。唉,要是谁能让个座给你就好了,一定很累吧?”
金智英难为情地摆着手,说:“没关系,我可以站。”
这时,一位年轻女子,一脸不耐烦地愤而起身,还撞了一下金智英的肩膀,说:“肚子都大成这样了,竟然还坐地铁出来赚钱,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”
金智英瞬间眼泪溃堤,原来我是这种人,尽管肚子大成这样,还只想着赚钱,她无处可躲,也没有东西可以遮挡止不住的泪水,情急之下,只好先下车,最后打车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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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着预产期临近,金智英的烦恼也越来越多,她烦恼着到底该不该只请产假,还是要请育婴假,或者干脆申请离职,最终,她和丈夫得出结论,夫妻之中一定要有一人放弃工作专职带小孩,而那个人只能是金智英,因为郑代贤的工作相对稳定,收入也较高,最重要的是,当时的社会风气普遍也都是男主外而女主内。
郑代贤拍着她垂落无力的肩膀,说道:“等孩子大一点,我们再偶尔请保姆帮忙照顾一下,或者送去幼儿园,然后你就可以读你想读的书,或者找其他工作,我会帮你的,放心。”
郑代贤发自真心地说出这番话,金智英也明白他的意思,但心中还是不免冒出一把无名火。
“能不能不要再说‘帮’我了?帮我做家务,帮我带小孩,帮我找工作,这难道不是你的家、你的事、你的孩子吗?再说,要是我去工作,赚来的钱难道都只花在我身上吗?干吗说得好像是发善心帮别人做事一样?”
金智英辞去工作后的第一天,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工作的事实,原来自己的日常已经变得和过去不一样,将充满不可预测与不可规划的事情,她流下了眼泪。尽管之前的工作并不能赚大钱,对社会也没有多大影响力,但对金智英来说,却是十分有趣的一份工作,自己依靠自己是一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。
金智英辞掉工作是在2014年,韩国已婚女性每五人当中就有一人因为结婚、生子、育儿而辞去工作,韩国女性的经济活动参与度明显在产后降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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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智英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好几天,却迟迟没有任何生产的征兆,他们决定催生,她直到清晨才睡着,其间来回做了几次生孩子的梦,金智英一早就抵达医院,护士帮她灌肠,再把胎心监测仪围在她肚子上,她躺在待产室的病床上,被打了一支催产针,这才开始有困意。
然而,每次将要入睡时,两名护士和一名医生就会轮流进来内诊,他们的手指伸进阴道时,既粗鲁又用力,仿佛要抓住孩子的手,把孩子从肚子里取出来一样,身体里也经历了一场宛如台风或地震等级的肆虐。
自从正式进入阵痛期,金智英像着了魔似的反复说着:“无痛,无痛,我要打无痛针,拜托了,帮我打无痛……”
无痛针仅仅为夫妻俩带来了约两个半小时的短暂平静,而在无痛针失去效用以后,再次袭来的疼痛感,简直令金智英痛不欲生,孩子是在凌晨四点钟出生的,由于小宝宝实在太惹人疼爱,金智英哭成了泪人,比阵痛时哭得还要惨。
金智英要抱着孩子做家务、上厕所,也要抱着孩子补觉,她每两个小时就要喂一次母乳,所以从来没法好好睡超过两小时的觉。她必须认真按时吃饭,只为了分泌出更多的乳汁,那段时间,是金智英人生中最常苦的时候,最主要的是身体真的吃不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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渐渐地,金智英的手腕也已经到了完全动不了的地步,某天,她去了一趟医院。老医生帮她看了一下手腕,说有炎症,并询问她是否在做一些需要用到手腕的工作,当金智英回答自己刚生完小孩时,老医生点点头,表示可以理解。
“生完孩子关节本来就会变得比以前脆弱,如果在喂母乳,就最好别吃药了,你能来接受物理治疗吗?”
金智英摇了摇头。
“那记得不要太常使用手腕,只能让它多休息,自然会好。”
“可是我要照顾孩子、洗衣服、打扫家里……根本不可能不用到手腕。”金智英语带无奈地低声说着,老医生不禁笑了。
“以前我们可是得拿着木棍敲打衣服清洗呢,还要烧柴火煮衣服消毒,蹲在地上扫啊拖啊,样样都来。现在洗衣服有洗衣机,还有吸尘器不是吗?现在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辛苦的?”
金智英心想,那些脏衣服不会自己走进洗衣机,洗完以后更不会自己走到衣架上把自己晾起来;吸尘器也是,不会带着吸头到处吸、到处拖。
这医生真的有用过洗衣机和吸尘器吗?金智英不禁想,以前还要一份份翻找患者病历、手写记录和开处方,现在的医生到底有什么好辛苦的?以前还要拿着纸本报告书去找主管签字,现在的上班族到底有什么好辛苦的?却没有人会这样说。不论哪个领域,技术都日新月异,尽量减少使用劳力,而唯有“家务”始终得不到大家认同。
自从成为全职主妇,金智英最深刻的体悟是:人们对“持家”的双重定义。有时持家会被看作“整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做”,充满贬义和歧视;有时则被看作“养活一家老小的事”,把你捧得高高在上,却又不会用金钱来换算这件事情,因为一旦有了定价,势必得有人支付。
金智英的父亲失业后,开始和母亲做生意,金智英的母亲常常忙得不可开交,没办法照顾女儿坐月子,但母亲一有空就会打包店里的粥品送去给金智英吃。
“都瘦到皮包骨了,还生了个孩子,又要喂母乳,一个人把孩子照顾得这么好,妈觉得你实在太了不起,原来母爱就是这么伟大啊。”母亲说。
“妈养我们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辛苦?都没有后悔过吗?那时候的妈妈也很伟大吗?”金智英说。
“哎哟,可不是嘛,孩子都生了三个,你爸从没换过一片尿布,你奶奶那时候还要求一定要准时做三餐给她吃,要做的事情真够多,永远睡不饱,全身酸痛,日子过得跟在地狱里没两样。”
但为什么母亲从没喊过一声累呢?不只是金智英的母亲,就连周围已经生过孩子的亲戚、前辈、朋友,也没有一个人告诉她最真实的育儿生活。电视和电影里只会出现可爱的宝宝,母亲也只说生孩子是一件伟大又美好的事情。当然,金智英一定会负责任地尽可能把孩子养好,但她实在不喜欢听到有人说她伟大或了不起,因为一旦挂上那样的头衔,似乎就会变得连叫苦都不应该。
金智英的女儿郑芝媛刚满周岁便开始上幼儿园,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生活,金智英也终于有多余的时间了,金智英感受到自己也得赚钱贴补家用的压力,房价、物价、教育费……无尽的开销摆在她眼前,眼下光靠丈夫一人的收入完全是不够的。
金智英的周围也有许多女性朋友是从孩子上学以后重回工作岗位的,有些转行做自由职业,有些则当家教、补习班讲师。产后离职的女性有一半以上都会面临五年以上找不到新工作的窘境,尽管好不容易找到新工作,能够从事的行业与能享受的待遇也明显不如产前。
金智英把女儿送去幼儿园以后,准备到超市买菜,在超市入口的冰激凌专卖店门口,贴着一张招聘海报,工作时间是早上十点至下午四点,时薪五千六百韩元,并欢迎二次就业妇女前来应聘。
金智英顿时眼前一亮,看了一眼里面的店员,应该也是一名主妇,金智英觉得这份工作很不错,郑代贤傍晚下班以后,金智英询问了他的意见。
他反问道:“这是你想做的事情吗?”
其实金智英并不喜欢吃冰激凌,应该说对冰激凌根本毫无兴趣,但虽然是一份看不见未来的工作,眼前的优点却具体可见,因为每个月能为平凡上班族家庭带来近七十万韩元的额外收入,只需要接送孩子上幼儿园,不用另请保姆,也可以适当地兼顾育儿与家务,她很难抉择。
“这真的是你想做的工作吗?”郑代贤再次问。
金智英回答:“倒也不是。”
“当然,人不可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,但是智英啊,我现在就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可是我做着自己喜欢的事,却害你不能做你喜欢的事,现在甚至还要让你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,我真的做不到。”丈夫说。
金智英上一次烦恼自己未来的出路是在十年前,当时她认为,找工作最重要的是看符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和兴趣,但这次她需要考虑的条件变多了。其中,首要条件是可以尽可能自己照顾女儿,不需另请保姆,能趁孩子托管在幼儿园时就能完成的那种工作。金智英感到令她感到满心期待的事情越来越少,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疲惫的无力感,过了一段时间,她重回那家冰激凌专卖店,发现他们早已雇用了新员工。
金智英到幼儿园接芝媛,公园对面一栋大楼的一楼新开了一家咖啡厅,金智英点了一杯美式咖啡,带到公园,在长椅上坐下来慢慢享用,一旁的长椅上坐着几名三十岁出头的男性上班族,同样也在喝那家咖啡店的咖啡。
一名男子发现金智英,便与同行的友人窃窃私语。金智英隐约听见他们在说:“我也好想用老公赚来的钱买咖啡喝,整天到处闲晃……妈虫还真好命……我一点也不想和韩国女人结婚……”
金智英快步离开了公园,想马上躲回家中。郑代贤在深夜十二点钟才结束同事聚餐,她告诉郑代贤自己没吃午饭也没吃晚餐,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。
“他们说我是妈虫。”金智英把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郑代贤听。
“那杯咖啡只要一千五百元,老公,我难道连喝一杯一千五百元的咖啡的资格都没有吗?我又不是偷老公的钱来用,我赌上自己的性命把孩子生下来,甚至放弃了自己所有的生活、工作、梦想,只为了带孩子,我却成了他们口中的一只虫?”
郑代贤不发一语,紧紧地将金智英搂进怀里,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反复说:“别这样想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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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帮助金智英解决当下的抑郁与失眠问题,我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物和安眠药给她。刚开始听郑代贤诉说妻子的症状时,我怀疑会不会是过去只在书上看到过的人格分裂,亲自见过金智英以后,才确定应该是典型的产后抑郁延伸到育儿抑郁所致。
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咨询,我变得越来越没把握,并不是因为金智英出现抗拒反应或自我封闭,而是因为知道金智英选择的人生之后,我意识到是自己太急于诊断,这虽然不至于误诊,但远还有我从未想过的一面。
金智英通常不会马上抱怨自己当下遭受的不当待遇或痛苦,也不会一直沉浸在儿时的伤痛当中,虽然不容易先开口,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,就会主动对你掏心掏肺、侃侃而谈,讲得有条有理。要是我只是一名平凡的四十多岁的男性,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事。
我想到了我的妻子,我俩是大学同学,她比我会读书,也比我更有雄心壮志,然而她最终放弃了大学教授的工作,改当领固定薪水的医生,想到她最后离开职场的过程,我终于知道,原来身为韩国女性,尤其是作为孩子的母亲,背后究竟饱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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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此,我们已经读完了82年生的金智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,从她的出生,到幼年,从学校到工作,从婚姻到养育子女。你无法想象,一个女孩要经历多少看不见的坎坷,才能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。
金智英就像真实存在于周围的朋友、姐妹、同事、邻居,那么平凡无奇、随处可见。
她在书中呈现的人生遭遇,更是稀松平常到毫无爆点可言,不论是从小生长在重男轻女的家庭,还是在学校因为是女生而遭受不当苛责,以及到后来进入社会以后,在职场中面临性别歧视、职业困境,最后为了结婚生子而不得不放弃自己辛苦积累的事业等,每一页、每个环节,都如实道尽了韩国女性从上一代到这一代,长期以来遭遇的不平等对待。
与其说这是一本小说,不如说更像是某个人的人生写照,或者是一部纪录片,真实记录着社会各个角落依旧隐藏着的不平等。
更可怕的是,许多韩国女性甚至是在读了这本小说后才意识到,原来许多事情其实是不合理、不公平、存有性别歧视的,换言之,她们早已习以为常,打从一出生就受到这样的对待,所以一直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。
一直到最后一页我都很期待金智英会不会来个人生大逆转或大突破,期盼着她最后可以勇敢地追逐自己的梦想或者为自己发声,来点正面、积极、励志的内容,好让我们在这充满无奈的现实中看见一线希望,结果很可惜,并没有。
她的人生都在我们可预料的范围内,毫无意外,金智英没能走出一般韩国女性的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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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马铃薯是白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