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当那只古怪的白猫在破败的温泉街巷道中穿行时,它身后拖拽着的不仅是少女岩户铃芽的身影,更是整个日本动画电影史上最为复杂的记忆图景。
电影《铃芽之旅》(2022)日本版海报
当那只古怪的白猫在破败的温泉街巷道中穿行时,它身后拖拽着的不仅是少女岩户铃芽的身影,更是整个日本动画电影史上最为复杂的记忆图景。
新海诚在《铃芽之旅/すずめの戸締まり》(2022)中完成的,远不止是一个关于闭门师与地震灾害的奇幻故事,而是一次对存在本质的深刻叩问——这种叩问通过废墟美学与公路叙事的形式,构筑起比《你的名字。/君の名は。》(2016)更为恢弘、比《天气之子/天気の子》(2019)更为尖锐的作者表达。
此岸与彼岸的阻隔,时而是一条河,时而是一扇门,亦或是一道扉。
但凡描绘生死的故事,亦或游走于异界的叙事,总会在某处设下这样的分界线。
在日本最广为人知的,当属《千与千寻/千と千尋の神隠し》(2001)中的隧道。
尤其对奇幻元素浓厚的作品而言,创作者往往刻意淡化其中的死亡气息,而新海诚的《铃芽之旅》却始终将生与死的并行关系置于叙事核心。
这本质上是一部极简的公路电影。
从九州南部的港町(宫崎县一带)乘渡轮抵达爱媛县,穿过明石海峡大桥进入神户,再搭乘新干线前往东京,最终驱车飞驰在东北高速,直指日本大地震的受灾地东北。
当年的震波以三陆近海为震源,转瞬间不仅席卷东京,更波及关西、四国乃至九州。
而这位幼时遭遇震灾的少女岩户铃芽,时隔十余年,花费数日时光逆着震波传播的轨迹回溯往事。
在这部岩户铃芽的旅程中,理所当然地描绘了她与所到之处人们的相遇与交流,一次次上演着虽不惊心动魄却细腻动人的相逢与别离。
与此同时,她决意要将被诅咒变成椅子的青年恢复原形,于是踏上前往那早已记不清在何处、母亲离世的土地——那片曾与她共同生活过的地方。
电影《铃芽之旅》(2022)韩国版海报
与仍在世、还将继续活下去的人们之间的故事,平静而温柔;而与即将逝去、或已然逝去的人们之间的故事,则无限戏剧化。
影片让这两种叙事在同一部电影里交错展开,从而向我们呈现的,并非“活着之后便是死亡”这样简单的线性顺序,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结构。
在角色塑造上,岩户铃芽这个角色打破了新海诚既往女主角的模板。相比《你的名字。》中活泼的三叶、《天气之子》中圣洁的阳菜,铃芽带着更为复杂的创伤记忆和更为锋利的生存意志。
她与椅子形态的草太之间的互动,既有着《哈尔的移动城堡/ハウルの動く城》(2004)中苏菲与哈尔的奇幻浪漫,又带着《声之形》式的创伤共鸣。
电影中的这种生死观在少女多次提及的"我不害怕死亡",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岩户铃芽对变成椅子的祖父说出"生死由命"时的神情,那种混合着愤怒与觉悟的复杂表情,在以往的新海诚作品中几乎从未出现——这暗示着导演对人性认知的深化。
人永远无法预知死亡何时降临。
虽然"命运"一词听来像是推卸责任的托辞,但究其本质,命运正是那种超越人类认知与力量、无可违抗的绝对存在。
而引导少女岩户铃芽勇敢直面这种命运的,竟是一只外表招财却性格乖张的白猫——这种设定确实为故事增添了难以预料的惊险感。
在这部作品中,比任何角色乃至猫咪更能代言新海诚生死观的,其实是那些废墟场景。
从荒废的温泉小镇开始,到因山体滑坡而损毁的学校;从城市边缘无人问津的游乐园,到东京喧嚣地下寂静的空间;再到被海啸吞噬的住宅区——这些场所都曾见证过鲜活生命的欢愉时光,如今却以截然相反的"死亡"状态永恒凝固。
《铃芽之旅》的核心设定在于:通过追忆曾在那里生活的人们,聆听他们的声音,就能封印从"后门"潜入现世的怪异"蚯蚓"。
尤其是每个被关闭的"后门"都不只是情节节点,而是通向不同历史时刻的入口——这种设定让影片获得了类似克里斯托弗·诺兰 Christopher Nolan导演的《记忆碎片Memento》(2000)般的多线性叙事潜力,却又保持着公路电影的流畅节奏。
当岩户铃芽最终回到故乡的废墟时,那个跨越12年的自我救赎场景,既是对《穿越时空的少女/時をかける少女》(2006)结局的致敬,又以更为残酷的真实性超越了前者。
影片对"蚯蚓"这一灾害象征的处理,展现出新海诚对传统灾难叙事的颠覆。
不同于《日本沉没/日本沈没》(1973)中具象化的地壳变动,也不同于《东京地震8.0/東京マグニチュード8.0》(2009)中写实的破坏场景,"蚯蚓"始终保持着抽象而诗意的形态——它们像是从《幽灵公主/もののけ姫》(1997)中走出的森林精灵,却又带着现代社会的数据可视化特征。
这本质上是一部关于如何面对积淀在城镇建筑中漫长记忆的戏剧。
本无生命的建筑物本不该有生死概念,但它们确实"死去"了——或因人类的利欲熏心而"被杀",或遭遇自然灾害的"意外身亡",甚至是在孤独中被彻底遗忘。
这些废墟的"死法",与人类的死亡并无二致。
这种直面废墟的态度,与押井守《空中杀手/スカイ・クロラ The Sky Crawlers》(2008)中那些被遗忘的战争遗址形成跨时空呼应,但新海诚的独特之处在于,他让这些死去的空间通过"后门"的设定重新获得叙事能动性。
当岩户铃芽关闭一扇扇门时,她实际上是在进行一场与记忆的谈判,这种设定比《寻梦环游记Coco》(2017)中对亡灵世界的描绘更具哲学深度。
回顾新海诚转型为现今这般充满动态张力的创作者后的作品轨迹:《你的名字。》中除了命运互换的男女浪漫喜剧,更有着因彗星撞击这种极端厄运而消逝的芸芸众生;
《天气之子》则将英雄式的青春叙事叠加在东京持续降雨的自然灾害上,并以都市中如异类般矗立的杂居大楼为关键场景。
这些作品中,城市与建筑虽承担着推动角色行动的舞台功能,却始终处于某种次要地位。
但细想之下,"新海诚世界"最引人瞩目的正是其背景美术的极致美感,这未尝不是一种矛盾。
《铃芽之旅》确实以岩户铃芽的少女成长史为叙事主线。
从开场骑自行车时的颠簸坎坷,到结尾行云流水般的驰骋,这种变化被具象呈现。
用英雄主义阻止现实可能发生的自然灾害,某种意义上与《天气之子》颇为相似。
但若没有那些废墟,没有被当地人也遗忘的场所,这个故事根本无从开始。
人、城市、建筑,无不是往昔某人以某种方式创造的产物。
17岁的岩户铃芽偶然触及这些场所中积淀数十年的记忆,恰似观众通过观影行为接触被如实记录的旧日影像,这种偶然性本身正是最极致的命运安排。
作品要求主角——同时也要求观众——去邂逅那些早已存在于场所中的事物并与之共情。
当封印"蚯蚓"的瞬间倾盆大雨冲刷而下,那实质上是无数积存记忆的具象化,是真正意义上"新海诚世界"的完美确立。
电影《铃芽之旅》(2022)日本预告版海报
来源:石坊青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