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：人群躁动起来，Bunny举着手机和大家一起追拍。镜头里，六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偶像被安保人员簇拥着快步前行，他们之间的距离从1米逐渐拉至3米、5米，直到被人墙彻底隔断视线。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叫喊声，Bunny听见了哭腔。

人群躁动起来，Bunny举着手机和大家一起追拍。镜头里，六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偶像被安保人员簇拥着快步前行，他们之间的距离从1米逐渐拉至3米、5米，直到被人墙彻底隔断视线。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叫喊声，Bunny听见了哭腔。

3月28日晚上八点半左右，在泰国曼谷的机场，Bunny见到了一群追星女孩，这些喜欢同一个偶像或艺人的粉丝被称作“同担”。为参加韩国组合“门童”BOYNEXTDOOR（下称BND）3月29日的演唱会，她们从各地奔赴曼谷，包上的小卡和娃娃是她们最鲜明的特征。为了这天，有人用手工编织了应援物，有人为攒钱一天只吃一顿饭，有人做两份兼职赚钱。

一切期待却在一场地震后坍塌。3月28日，缅甸发生7.9级地震，泰国震感强烈。当地当晚消息，除伤亡外还有上百人失联。要想在曼谷之行见到爱豆，送机成了她们最后的机会。

与此同时，BND粉丝失联的信息陆续出现。恐慌开始蔓延，联想到此前的东南亚诈骗新闻，当志愿者组建的互助文档出现在手机里，简雨甚至不敢点开。

一份流传在社交媒体上的总结显示，截止到3月30日，这份文档登记了100位BND粉丝的失联情况，除去已经找到的，还有45人。网友豆沙包得知曼谷地震后，联系在曼谷追星的朋友却未得到回应，于是将朋友的失联信息发至朋友圈，请求大量转发。但很快，她也发现了不对劲。

3月28日下午，泰国曼谷的暹罗中心天桥上，当地的工作人员正在疏散群众。（受访者供图）

地震来袭

3月28日中午，简雨和小耶在暹罗中心的饭店，刚点好餐，喝了几口饮料，灯开始摇，大地像船一样晃动。简雨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头晕，直到旁边有人喊，“地震了！”她们从没有经历过地震，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后才跟着大家往外跑。扶梯上早已被人占满，楼道很窄，人挤着人往下跑。

简雨和小耶都是BND的粉丝，一个刚刚大专毕业，一个还在读大学，她们各自买票后在网上认识，因航班抵达时间相近，决定结成“搭子”。除演唱会外，顺便一起在泰国旅行。27日晚，两人在曼谷的机场相见，简雨带着自己用毛线勾勒的钥匙扣，而小耶带着用绳子编织的包挂，这是她们亲手制作的应援物，互相交换后开始了旅行。

地震后，越来越多人被疏散至街头，那几天在曼谷，随处可见BND的粉丝。通过包上挂的小卡或娃娃，粉丝之间很轻易就能认出对方。简雨看见有粉丝站在超市门口哭。周边没有楼宇倒塌，由于行李还落在店里，简雨和小耶一直站在商场外面的小公园里等候。

简雨赶紧打开手机，想要获取更多信息。这是她第一次线下追星，由于前段时间有关东南亚诈骗园区的新闻铺天盖地，来之前她骗父母说是去香港看演唱会。看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多，简雨有些害怕，手机有信号，但却发不出去消息，好在不久后就恢复了通信。

“像这样的，跑都不用跑。”毛娜和朋友也是BND的粉丝，她们自小在成都长大，经历过汶川地震和雅安地震，因此没把曼谷的地震当回事。地震前，她们在商场里乘凉，地震后，她们蹲在门口P图。当地人在街上发放物资，她们收到了水和面包，感慨这样的经历很奇妙。

粉丝群里开始讨论起这场地震。Bunny在震后抵达泰国，飞机在地面滑行，她迫不及待打开手机看粉丝群，却看到地震的消息。她庆幸自己没有来得更早，否则就要经历地震，或是影响航班。

直到拿着行李开始打车，Bunny和搭子才觉得不妙。交通严重堵塞，即便打到车，订单很快也被取消。她们和人群一起等了半个多小时，最终退回机场，决定等晚上再打车，计划好的旅游景点可以不去，只要不影响明天的演唱会行程，一切都没关系。

直到当地时间晚上7点，交通仍然瘫痪，公交地铁也没有恢复。出于安全考虑，简雨和小耶不敢分开乘坐摩的，她们打不到出租车，只能步行回酒店。

回程是崩溃的，她们走了一天都没有吃饭。很快，她们看到消息，BND的演唱会取消了，并且确定了飞回韩国的行程。对演唱会的期待全部落空了，两人回到酒店就一起抱头痛哭，她们不理解，为什么地震后几个小时一直没有消息，最后直接抛下粉丝走了。

毛娜和朋友徒步一个半小时才回到酒店，她看见天花板和墙角出现了长长的裂痕。父母打来电话，让她们立刻回国，但已买不到当天的机票，毛娜才意识到，这场地震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危险。

与此同时，BND粉丝失联、受伤的信息也陆续在网上流传。

3月28日傍晚，曼谷的交通依然堵塞，许多人不得不徒步走回住处。（受访者供图）

全面坍塌的计划

一场地震之后，粉丝们的计划全面坍塌了。

这是简雨第一次线下追星，她22岁，2024年从大专毕业后，一直在老家工作，吃住花销不大，工资顺理成章攒下来。2023年5月，BND刚刚出道时，简雨就喜欢上了他们。这是一个韩国流行音乐团体，由六位年轻男子组成，主要活跃在音乐和演出领域。她喜欢这个男团在舞台上的活泼性格，也喜欢他们在社交平台给粉丝写小作文的感性。

买到演唱会的门票后，简雨在网上认识了小耶，她们互换了基本信息，一起预订酒店，分摊费用，两人迅速建立了信任。

由于要在香港转机，她们不约而同地告诉父母，自己的目的地就是香港。小耶的父母常常担心她的安全，不愿意让她独自跑太远旅行。小耶印象很深，小时候一次放学回家晚了，她没有及时报备，结果父母痛哭着训斥了她。所以，她不敢告诉父母，自己要去的就是新闻里常有拐卖和电诈园区的东南亚一带。

这也是简雨第一次出国，趁着追星的机会，她想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。为此她们反复讨论行程，最终形成一份27页的PPT。卧佛寺、夜游湄南河、曼谷海军射击场、黄油小熊……详细的路线底下，背景图全是BND的成员。为了保障安全，她们各自将这份行程单发给了自己的朋友。地震加上演唱会取消后，两个人兴致不高，还是按计划逛了逛，每天跟朋友报备行程。

毛娜和朋友是相识已久的高中同学，常常一起谈天说地，相约出游。她们刚上大一，毛娜去了南方，朋友留在四川读书，两个人相隔千里，不约而同喜欢上BND之后，一起追BND的演唱会成了她们相聚的由头。她们用攒下的压岁钱各自买到了票，但位置不在一起，为了站在一起看演唱会，她们退了票，用溢价好几百的价格找黄牛买了两张连票。

对毛娜而言，追星只占她生活的10%，就像打游戏，这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消遣。在一所985大学就读医学专业后，课业压力相当繁重，除了上课，还要经常去实验室，但只要看到她喜欢的爱豆笑了，她就觉得心情很放松。

她享受BND的演唱会，也享受和好友的旅行。在曼谷，她们和同担打过四次照面。其中一次是地震之前，毛娜和朋友在商场外面拍照打卡，碰到同来拍照的粉丝们，商场里刚好响起BND的歌，她们心照不宣地高兴起来。

地震发生后的三个小时，演唱会取消与否的消息一直在粉丝间流传，主办方曾发布取消的公告，又很快删除。直到当地下午四点多，KOZ娱乐公司正式发布通知，宣布演唱会取消，“优先考虑观众和艺人、工作人员的安全，不得不取消”。

仍滞留机场的Bunny心情跌到了谷底，顾不上去吃饭，她和三个搭子抱头痛哭一个小时。她觉得没有谁比自己更倒霉了，花钱买了溢价票，大老远跑来曼谷，但最终居然跑空了。四个女孩原计划放下行李就去市区玩，然后去湄公河坐船，最终她们连机场都没能出去。

这次出行的意义没有了，Bunny选择订机票提前回国，最近一班飞机要等到第二天下午。她无处可去，就在机场一直等待。滞留的同担不少，晚上她们围坐在一起，又哭了一次。每个人说起自己为了这场演唱会所做的努力。

Bunny才入坑不久，正是上头的阶段，早在来曼谷前，她就已经和搭子约好还要一起去看之后的两场演唱会。“追星占据了我平时生活的百分之八十。”Bunny直言自己几乎就是在靠这个生活下去。她明白追星常有落差感，即使离爱豆很近的时候，也好像很远。但幸福的瞬间本来就不是一直有的，只要抓住了就好，这次来看演唱会，就是想拥有那几个瞬间。

在机场，她们一边哭一边骂，互相安慰，“没有良心，白眼狼，很冷漠，特别无情”。女孩们觉得，自己被抛弃了。

2024年9月，韩国首尔，男团BOYNEXTDOOR在迷你专辑《19.99》发行会上表演。（视觉中国 图）

失联与互助文档

互联网上，一时间信息混乱。很快，这些信息被网友汇总成一份互助文档，截止到3月30日，失联信息登记了100人，除去已经找到的，还有45人。

豆沙包是一位高中生，她和朋友在小学补习班认识，两人已经四年没见过面，她通过微信和微博得知朋友去曼谷追星。地震发生后，她担心朋友的安危，却始终联系不上，看到那么多失联信息，她也在朋友圈发文，请求大家帮忙寻人。

一些当地华人看到求助信息后，试图为滞留的粉丝提供帮助。刘然在泰国留学，她发帖说自己家有一幢联排别墅，有四个床和一个沙发，可以住十个人左右。她邀请滞留的粉丝免费入住，并表示可以帮忙付泰铢、点外卖，借车给她们开等等。

但是始终没有人联系刘然。她看到自己的发言在网上流传，因其中提到的泰国本地男朋友，被人特别提醒要注意甄别。这不是个例，一家泰国本地的火锅店发帖表示可以提供休息场所，也被持续评论造谣，有人声称这是一家黑心店，曾经涉嫌拐卖。

小耶收到了一些热心陌生人的私信，有人每隔一段时间便发消息慰问，提醒她在停水前买好饮用水，告诉她去机场的路线。

两天内，“门童曼谷场取消”“门童脱粉”等相关话题迅速登上了多个社交平台的热搜。

网上的信息太多了，简雨无从考证真实性，只能提高警惕。她甚至从未点开这份互助文档，生怕其中含有病毒链接。联想到此前的东南亚电诈新闻，简雨即便见到了同担，也不敢随意搭话。晚上在酒店，她睡不着，但也不敢看手机。一直到凌晨4点，简雨还在对着天花板干瞪眼。

毛娜没有转发那份文档，她认为这些失联信息连图片都没有，在这样一座陌生的城市，单凭文字描述，根本认不出具体的人。

随着时间推移，登记已经联系上的人员越来越多。豆沙包发现，有的人只是那会儿正好手机没电了，有的人只是擦伤，却被传成了骨折、截肢甚至瘫痪。一位曾经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疏散视频的网友被造谣去世了，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这段视频给她和朋友带来了很大困扰。

“我没失联。”很快，豆沙包也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，说完便匆匆挂断电话。她已经回到国内，用妈妈的手机打来电话。原来朋友根本没有失联，只是因为落地第一天和家人吵架生气，才正好在那时选择了关机。

那家火锅店辟谣了，网上的志愿者核实到并无BND的粉丝失联和遇难，那份BND互助文档也被锁上。互联网的风向很快调转，大家开始辟谣、澄清。

豆沙包也意识到了那些失联信息的荒唐，“去看演唱会的大概有2000人，中国人可能占二分之一，但失联的人高达两三百人，也就是说每5个人里就有一个人失联，这个数据不太现实。”

4月10日，据中青报冰点周刊报道，针对文档流传的失联信息，中国驻泰王国大使馆确认：“截至目前未发现与地震相关的中国公民被困、失踪和伤亡问题。”

3月28日晚上，在曼谷的机场，Bunny和同担们一起跑去为BND送机。（受访者供图）

散场

“就算再恨，也还是要见一面吧。”BND的航班行程在粉丝之间流传，滞留在机场的Bunny和搭子决定去送机，这是曼谷之行最后的见面机会。

3月28日晚上8点，越来越多粉丝抵达机场，Bunny看到大家脸上的绝望，她的内心也未平息，她和搭子说等BND到了，都要喊着骂几句，“当时简直夸张地说要给他们扔臭鸡蛋。”

然而当安保围着BND，前后左右为他们开路，粉丝们还是举着手机跟在后面跑，没有人开口骂他们，要么在喊他们的名字，要么在沉默。

有人用韩语喊得撕心裂肺，道出了所有粉丝的心声，“那我们怎么办？”

Bunny记得，等他们登机后，人群开始痛苦和咒骂。她也觉得失望，仿佛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远，“果然不是在一个世界的人，他们也永远无法共情和体会在机场等着他们的粉丝的那种心情。”

Bunny和三个追星搭子一直坐在机场的椅子上，等待第二天下午的飞机。她们没有睡觉，和同在机场滞留的粉丝们聊着这件伤心事。

聊着聊着，大家又哭了，现场几乎80%的人都喊着要脱粉。Bunny在自己的微信名字里加上了“BND滚”这三个字，她很伤心，“不明白为什么抛下我们”。

但Bunny还是心有不甘，希望起码要在演唱会上见一面。Bunny从小学就开始追星，上大学后开始有时间和金钱去线下追星。有时一个月要攒下一大半的生活费，才足够负担现场的门票和机票酒店的费用。为了这次的曼谷演唱会，Bunny逃了课，花了将近五千元，这笔钱是她的压岁钱。为了重新买机票返程，又增加了额外的费用。

她调侃自己命苦，但骂完继续爱。追星给Bunny的生活提供了情感寄托，看他们的舞台表演和综艺能给她带来很强的情绪价值，“如果脱粉，就找不到下家了”。

热搜给这群粉丝招来了许多攻击和谩骂。谩骂和谣言持续了几天，毛娜觉得，这件事最终沦为了一场网络狂欢。

南方周末记者联系的不少粉丝都婉拒了采访。有人不希望事情再发展下去，或是因发声再度经历网暴，也有人精神状态不佳，没有心力接受采访。

对于余震，简雨回国后还在后怕，她想到当时万一限飞，又或者下大暴雨，还不知道会在泰国滞留多久。后来的几天，她接连发烧和重感冒，直到回国一周左右，生活才慢慢回到正轨。

她将朋友圈有关BND的内容全部删除，并开始售卖之前收集的小卡，这些全都是她以前买来的，卡上印着成员的照片，有的小卡非常好看，一张就可以卖200元。她不怕别人骂她脱粉回踩，现在，她刚好可以把这些小卡卖给其他粉丝。

脱粉后，毛娜决定将追星的程度减淡，回到不花钱的状态。地震时，她几乎在第一时间收获了家人朋友的关心，连平时不怎么联系的人，都在担心她的安危。他们不断发消息询问毛娜是否安全，这给了她比追星更大的感动。

现实中的连接让毛娜感到温暖。在香港转机的那天晚上，她又遇见了一位同担。她们的目的地不在一个城市，即便已经不存在地震的隐患，她们还是互相约定，在落地后告诉对方：我平安到达了。

（应受访者需求，Bunny、豆沙包为网名，其余均为化名。）

南方周末记者 汪畅 南方周末实习生 钟卓君 马一平

责编 李慕琰

来源：南方周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