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可是之前,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干活的时候,那会儿我们得把塔尼罗埋在塔尔葩的一处土坑里,没人帮我们,就我和她,就我们俩,汇集我们的力量,用双手扒开土坷垃,挖掘墓穴——我们急着把塔尼罗藏进那个深坑里,好让他身上散发出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味道不再吓着任何人——那会儿她可没
娜塔丽娅扑到她娘怀里,久久啜泣。这把泪已经忍了好多天了,一直憋到现在,我们回到森松特拉,她见到母亲,才感到要释放一下了。
可是之前,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干活的时候,那会儿我们得把塔尼罗埋在塔尔葩的一处土坑里,没人帮我们,就我和她,就我们俩,汇集我们的力量,用双手扒开土坷垃,挖掘墓穴——我们急着把塔尼罗藏进那个深坑里,好让他身上散发出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味道不再吓着任何人——那会儿她可没哭。
后来在回来的路上,她也没哭。那会儿我们不知疲倦地走着夜路,半睡半醒的,摸黑前行,一步步踩下去,像是在敲打着塔尼罗的坟墓。那会儿娜塔丽娅看上去坚强得很,像是把心紧紧压住,不让它在身体里乱跳。她的两只眼睛没有淌过一滴眼泪。
到了这里,靠在她娘身上,她才哭起来;她哭,她娘也跟着伤心。知道她很难过,我们所有人也都跟着伤心起来,因为我在心里也感觉到了她的哭声,好似在挤榨那块浸着我们罪孽的布。
因为是我和娜塔丽娅合伙把塔尼罗·桑托斯害死的。我们把他带到塔尔葩,好让他死掉。他真死掉了。我们知道他受不了这么长的路途;尽管如此,我们俩还是推着他往前走,只想着把他永远结果掉。我们就这么干了。
去塔尔葩,是我哥哥塔尼罗的主意。是他首先想到的。好多年来,他一直在求人把他带到那里去。好多年了。就是从那天开始的。那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,手臂和大腿上布满了紫色的水疱。后来这些水疱变成了烂疮,从这些烂疮里流出来的不是血,而是一种像珂巴脂似的黄黄的东西,还淌脓。打那时起,我就记得很清楚,他告诉我们说他好害怕,害怕他没治了。为了这个他才想去见塔尔葩圣母,让她端详着他,治好他的烂疮。虽然他知道,塔尔葩离这里很远,我们得顶着三月天白昼的烈日,受着夜晚的苦寒走好多路,虽说这样,他还是坚持要去。圣母会赐给他解药,让他摆脱掉这些永远都干不了的东西。她会的:荡涤污垢,让一切改换面貌,焕然一新,好似刚刚为甘霖滋润的田野。到了那里,在她跟前,他所有的恶都会去除掉的;他身上什么也不会痛了,再也不受折磨了。他就是这么想的。
于是我和娜塔丽娅就以此为由带他去塔尔葩。我得陪塔尼罗去,因为他是我哥哥。娜塔丽娅无论如何也得去,因为她是他老婆。她得帮助他,把他的一只胳膊搭过来,背着他上路,兴许还得背着他回来,塔尼罗则会拖着他的希望一路前行。
我早就知道娜塔丽娅心里在想什么。我对她有所了解。我知道,比如说,她那双大腿,圆鼓鼓、硬邦邦、热乎乎的,好比在正午的阳光下曝晒的石头,已经寂寞了好久。我知道。我们凑在一块儿好多次了;可是,塔尼罗的阴影总是把我俩分开:我俩时时感觉到,他那双长满水疱的手插到我们中间来,把娜塔丽娅带走,好让她继续照顾他。只要他活着,总是这样子。
现在我知道,娜塔丽娅为刚刚过去的事情后悔。我也后悔;可这不会把我们从悔恨中拯救出来,也永远不会让我们心安。我们没法平静下来,虽说我们知道塔尼罗总归是要死的,他的时辰到了,我们知道去塔尔葩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也是无济于事;几乎可以肯定,不管他去那儿还是留在这儿都一样是要死的,或许留在这里还能多活一口气,因为他在路上受了好多折磨,无端流掉好多血,还发脾气,所有这些,所有这些东西加在一块儿,加速了他的死亡。罪过的是,每当他不想再走下去了,觉得再走下去也没用,求我们送他回去时,我和娜塔丽娅还是硬推着他把他往前带。我们把他从地上拉起来,让他继续走,说我们不能回头啦。
“现在塔尔葩比森松特拉离我们更近啦。”我们跟他这么说。可这么一说,塔尔葩就离得更远了;还得走好多好多天。
我们希望的是他赶快死掉。我还得说,从我们离开森松特拉之前开始,在去塔尔葩的路上度过的每一夜,我们都在这么想。这个想法,我们现在不能理解;可当时我们就是这样想的。我记得很清楚。
我清晰地记得那些夜晚。我们先是点燃松树枝照明。然后我们等着火光为烟灰熄灭,接着我和娜塔丽娅开始寻找一个暗处,避开天上的光。就这样,我们躲开了塔尼罗的视线,消失在黑夜里,与原野的孤独相依。这孤独将我们彼此推近。它让娜塔丽娅的身体投入我的怀抱,而这在她也成了慰藉。她觉着自己好像在休息,忘掉了好多事情,整个身体都在好好放松,然后便静静睡去了。
我们睡觉时躺着的土地总是暖烘烘的。我哥哥塔尼罗的老婆娜塔丽娅的肉体总是能给土地的热气烘暖。然后这两股热气汇在一起,滚烫滚烫的,能把人从睡梦中烫醒。然后我的两只手就寻找着她;它们在她那火炭一样的身体上摸来摸去;先是轻轻地抚摸,随后就紧压着她,好似要把她一身的血给挤出来。就这样一次又一次,一夜接着一夜,直到黎明来临,冷风把在我们身体上燃烧的火焰吹灭。当我们把塔尼罗带往塔尔葩去让圣母医治病痛时,我们就在路边干这种事情。
现在,一切都过去了。塔尼罗已经摆脱掉包括活着在内的所有痛苦了。他再也不会抱怨活着的巨大艰辛了。他那具躯壳像是中了毒,里头积满了烂脓,从他腿上、手臂上的每一个口子源源不断地流出。那些疮口都好大,起先是慢慢地裂开,很慢很慢,后来就噗噗冒出像是腐臭东西的气体来,把我们所有人都吓坏了。
可是,现在他死了,事情就不一样了。现在娜塔丽娅为他哭泣,也许是为了让他从他所在的地方看到,她在灵魂上背负的巨大歉疚。她说这些天来她能感觉到塔尼罗的脸。对她来说,这是他唯一有用的东西;他的脸总是湿漉漉的,因为他忍受着巨大疼痛,会冒出汗来。她感觉到这张脸直凑到她嘴边,藏在她的发间,用微弱的声音求她帮帮他。她说,他跟她讲,他的病终于好了;还说他再也感觉不到疼了。“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啦,娜塔丽娅。帮帮我,让我和你在一起。”好像是对她这么说的。
我们刚刚离开塔尔葩,刚刚把他深深地埋在那里。我们亲手挖了个深坑把他葬了。
打那以后,娜塔丽娅就把我给忘了。我还记得在从前,她那双眼睛是多么明亮,就像在月色下泛着亮光的水潭。可是,这双眼睛很快就失去了原有的色彩,她的目光也消逝了,仿佛被她埋进地里了。她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。对她来说,所有的存在就是她的塔尼罗,就是这个在活着的时候被她照料、在死去后被她埋葬的塔尼罗。
我们花了整整二十天才找到通往塔尔葩的大路。在此之前,就我们三个人。从那里开始,我们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汇集到了一起;他们和我们一样,终于踏上了这条像大河一样宽广的大道。大家推推搡搡向前挪动,好似被尘土结成的绳索捆在了一起。在人群的嘈杂声中,从地上升起白色的尘土,像玉米须一样飘到高空中又落下来;行路人的脚将它们挡回去,它们便又一次升腾而起;于是,每时每刻,这些尘土都在我们的头上脚下翻腾。在这土地的上头,是万里晴空,没有云朵,只有尘土;可是这尘土不能提供一块遮荫的地方。
我们得等着黑夜来临,才能暂离这烈日和路途中的炽热白光。
往后白昼就变得越来越长了。我们是在2月中离开森松特拉的,3月初往后,天就亮得很早了。天黑之后我们刚闭上眼,太阳就再次把我们晒醒了,还就是这个好像刚刚才落下去的太阳。
夹在一大群人中间赶路,我从没有感觉到生命流动得这样慢,人生是如此残酷;我们就像一大团层叠在烈日下的虫子,在这尘烟中扭动着身躯。这尘烟把我们所有人困在同一条道上,胁迫着我们前行。一双双眼睛注视着这尘烟;目光滞留在这尘土上,好像撞上了某种不能逾越的东西。而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,像一块厚重的灰影,自上而下,重压在我们头上。只有在某些时候,当我们穿越河流时,尘土才会飞得高一些,清爽一些。我们把烤得发黑的脑袋没进绿水里,在短短的一瞬,每个人的头上都冒出一股青烟,就像是大冷天嘴里冒出的热气。可没过一会儿,我们就再一次挤挤挨挨地消失在尘土里,互相遮挡着日光,遮挡着这遍洒在所有人头上的酷热。
总有一天,黑夜会来临的。我们就想着这个。黑夜将会来临,到时候我们就能歇歇脚。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度过白天,无论如何要熬过去,逃离酷暑和烈日。然后我们就可以停下脚步了。然后。现在我们迫切要做的,是努力再努力,追在和我们一样的这些人的后头,赶在另外好多人的前头。就得这样。等我们死掉了,就随我们怎么休息了。
在通往塔尔葩的大路上、混在朝圣的队伍里走着的时候,我和娜塔丽娅就这样想着,兴许塔尼罗也是这么想的;我们要赶在所有人前面见到圣母,趁着她的神力还没消失。
可是塔尼罗的身体却每况愈下。有一阵子他不想走下去了。他脚上皮开肉绽,从裂口里冒出血来。我们赶紧照顾他,直到他好转。可是,他无论如何不想走下去了。
“我在这里坐个一两天,然后我就回森松特拉。”他对我们这么说。
可我和娜塔丽娅不愿这样。我们的心里有某种东西,让我们对塔尼罗感觉不到丝毫怜悯。我们想把他带到塔尔葩,因为到这地步,像他这个样子,还能活一段时间。所以,在娜塔丽娅用烧酒给他洗脚消炎的时候,我一个劲儿地给他打气。我跟他讲,只有塔尔葩圣母才能治好他的病。唯有她才能让他彻底痊愈。只有她。虽说圣母不止她一个,但只有塔尔葩圣母才顶事。这是娜塔丽娅跟他讲的。
然后塔尼罗就痛哭起来,泪水在他汗涔涔的脸上开出道道沟渠,接着他就咒骂起来,说自己行过恶事。娜塔丽娅用她的披肩给他擦去泪水,然后我们俩把他从地上扶起来,让他再走一刻钟,趁着天黑之前。
就这样,我们硬是把他带到了塔尔葩。
在最后的那些天里,连我们也感到累了。我和娜塔丽娅都觉得身子越发直不起来了。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我们,把一个重重的包袱压在我们身上。塔尼罗越来越频繁地倒下来,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地把他扶起来,有时还得背着他走。大概就因为这样,我们才走成这个样子:浑身松软发虚,没力气走下去了。可跟我们一同赶路的还有好多人,我们不得不加快了脚步。
到了晚上,这乱哄哄的世界才安静下来。四处都亮起了篝火,朝圣的人们围在火边,两臂交叉,朝塔尔葩上方的天空望去,嘴里念着《玫瑰经》。这诵经声被风儿吹过来又带过去,来回翻转,直至汇集成一股低沉的吼叫声。不一会儿,一切都沉寂下来。差不多到午夜的时候,还能听见有人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唱着歌。然后我们就闭上眼,也不睡觉,就等天亮。
我们唱着赞美诗来到了塔尔葩。
我们是2月中出发的,直到3月底才走到塔尔葩,这时候好多人已经在往回走了。这都是因为塔尼罗非要忏悔给耽搁的。他看周围的人都往身上挂几片仙人掌当圣服穿,便也想穿。他用衬衫袖子把双脚捆在一起,好让他走起来显得更加凄惨。然后他又想戴一个荆冠。没过多久他把眼睛也蒙了起来,再后来,在最后的几段路程中,他跪到了地上,两手别在背后,双膝着地前行,就这样,就是这样一团东西,我哥哥塔尼罗·桑托斯走到了塔尔葩;就是这样一团东西,浑身涂满了药膏,淌着一道道暗红色的血,所过之处,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像动物尸体那样的酸臭的味道。
我们一不留神,发现他已经钻到跳舞的人群中去了。我们刚回过神来,他已经在那里了,摇着长长的串铃,狠跺着他那双发紫的赤裸的脚。他显得极为愤怒,似乎要把积蓄多日的怒火全都抖出来;又好像为了能再多活一会儿,在作最后的努力。
也许看到别人跳舞,他想起自个儿曾经年年在苦难耶稣九日敬礼的时候去托里曼,整夜跳舞,跳得一身骨头快要散架了也不觉着累。也许他记起了这个,便想重新体验一下他过去的力量。
我和娜塔丽娅看着他这样,有好一会儿。突然,我们看到他举起双臂,将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,满是血污的手还在摇晃着串铃。我们赶紧把他拖走,就怕别的舞者一脚踩到他身上;那一只只暴怒的脚在石子间滚动、跳跃着,拍打着地面,并不知道在它们中间有什么东西倒下来了。
我们俩架着他,就好像架着一个瘫痪病人似的,进了教堂。娜塔丽娅让他跪在她身旁,正对着塔尔葩圣母的金像。接着塔尼罗就开始祈祷,从他眼里掉下一颗大大的泪珠来。这泪水来自他的内心深处,把娜塔丽娅放在他两手间的蜡烛都浇灭了。但他没察觉到;教堂里有那么多蜡烛在同时燃烧,发出的火光让他看不见自己的这个拿来照亮四周的东西了。他手持蜡烛,继续祈祷。他大叫大喊着祈祷,为的是能听见自己在祈祷。
可这没有用。无论如何,他还是死了。
“……从我们的心里向她发出一样的满含苦痛的祈求。一声声哀叹,和希望交织在一起。面对着叹息和泪水,她的仁心不会置若罔闻,因为她和我们共渡苦难。她会荡涤污浊,让我们的心变得柔软纯洁,来接受她的怜悯和慈爱。我们的圣母,我们的母,对于我们的过错,她丝毫不想了解;我们的过错,她自己来扛;要把我们抱进怀里、让我们不再受人生的摧残的圣母啊,她就在这里,和我们在一起,减缓我们的疲劳,为我们的灵魂和身体去除伤病。我们的身体已受尽磨难,伤痕累累,正在苦苦哀求。她知道我们的信仰一天比一天坚定,因为我们的信仰是由许许多多的牺牲铸成的……”
这是神父先生站在高高的布道坛上说的。他的话讲完后,人们就一起祈祷起来,那声音就像是被烟熏到的大群马蜂发出来的。
可塔尼罗没听到神父先生刚才在讲什么。他的头埋在两膝之间,已经无声无息了。等到娜塔丽娅动动他让他起来的时候,他已经死了。
外面传来舞乐声、鼓声和笛声,还有阵阵钟声。就在那一刻,悲伤袭上我的心头。看着这么多鲜活的东西;看到圣母就在那里,正面对着我们微笑,而在另一边,却是塔尼罗,像是个累赘一样,我悲伤得很。
可就是我们把他带到那里让他死掉的,这个,我忘不了。
现在,我们两个回到森松特拉了。我们回来了,他没有。娜塔丽娅的母亲什么也没问我,也没问我是怎样对待我哥哥塔尼罗的,什么都没问。娜塔丽娅一直伏在她肩头痛哭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。
而我有了一种感觉,觉得我们好像没去过任何地方,我们只是路过这里,歇歇脚;然后还要继续赶路的。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;但我们得走下去,因为在这里,悔恨和对塔尼罗的回忆总是缠绕着我们。
也许我们竟至于互相害怕了。离开塔尔葩后,我俩之间就一句话也没说过,大概是这样的吧。大概塔尼罗的尸体就在我们眼前。他的尸体给裹在一卷席子里,里里外外都爬满了一大群绿头苍蝇。它们嗡嗡作响,好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巨大鼾声;那张嘴,不管娜塔丽娅和我怎么使劲,终究是合不上了。它好像还想喘口气,却没有力气了。这个塔尼罗,再也没有任何痛苦了,却仍是一副苦痛的模样,缩着手,蜷着腿,眼睛睁得老大,好像在观看着自己的死亡。这边,那边,他所有的烂疮都在淌黄水,满是那种弥漫在四面八方并且能在嘴里感觉得到的味道,每吸一口气,这味道就会进到人嘴里,像一种又浓稠又苦涩的蜜的滋味,随后就融化在血液里。
也许我们在这里最常想起的就是这个:就是这个我们埋葬在塔尔葩的墓地里的塔尼罗;我和娜塔丽娅往他身上撒土撤石子,莫让他被山里的野兽从地里刨出来。
张伟劼 译
【作者简介】胡安·鲁尔福(Juan Rulfo,1917-1986),台湾地区译为璜·鲁佛,全名胡安·奈波慕塞诺·卡洛斯·贝雷斯·鲁尔福·维斯卡伊诺(Juan Nepomuceno Carlos Pérez-Rulfo Vizcaíno),墨西哥作家。其主要作品有《燃烧的原野》《佩德罗·巴拉莫》,和诺奥克塔维奥·帕斯和卡洛斯·富恩特斯并称墨西哥文学20世纪后半叶的“三驾马车”。1917年5月16日,胡安·鲁尔福生于墨西哥哈利斯科州。1953年,出版短篇小说集《烈火平原》(另译《燃烧的原野》)。1955年,出版中篇小说《佩德罗·巴拉莫》。曾获得墨西哥国家文学奖、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等多个奖项。1986年1月7日,胡安·鲁尔福在墨西哥城去世,享年68周岁。
来源:原鄉書院